她看他指尖緩慢地劃過那個八音盒,多看了兩眼,想了想,開口跟他說話:“是一個旋轉木馬的八音盒。”
“你手指捧著的底座,是亮晶晶金燦燦的舞台,像王子和公主晚宴跳舞的那種風格,舞台邊緣那圈是纏繞的紫色帶金粉的玫瑰花枝葉,上麵是個水晶球,現在有彩色的亮粉在往下飄。嗯……中間的旋轉木馬有透明的玻璃立柱,淺藍和淡綠相間的花邊頂蓋,金色的圓弧尖頂像童話城堡的屋頂,四匹白馬穿在銀杆上,分彆坐著穿水晶鞋的灰姑娘,捧著紅蘋果的白雪公主,還有黃色公主裙的貝兒公主和紅頭發魚尾巴的小美人魚。”
她說得很仔細。
賀循通常會用手機相機識彆物品,而後聽圖片轉化的語音描述,大概能知道是什麼東西,但有人在耳邊描述,腦海裡有了更生動的畫麵。
他輕輕擰了下玻璃球。
有悅耳動聽的音樂流淌而出,彩燈的光亮經由玻璃立柱的折射籠罩了整個水晶球,和紛紛灑灑的亮粉交織在一起,像童話的夢境。
黎可眼睛發亮,輕輕“哇哦”了一下,她也喜歡漂亮東西,笑著跟賀循說:“很好看,深深淺淺的紫色藍色和黃色的光線在底座上閃動,折射在玻璃立柱和水晶球上,亮粉像雪一樣飛起來,像夢幻的童話世界,小女孩的美夢,還有,嗯……湖水上方彩虹和夕陽映在眼裡的樣子。”
賀循沉默了半響,閉著眼睛,而後輕聲開口:“謝謝……”
黎可的注意力已經被另一個玩具吸引:“這個劍……看起來像是海盜會喜歡的那種。”
她湊近了一點,“黑色蛇紋的劍柄,劍柄頂端是金色的金屬圓球,圓球看起來很亮,護手上鑲著一顆菱形的藍寶石,下麵是銀白色的金屬劍身,靠近劍柄的地方有個骷髏頭,骷髏頭背後架著兩把刀。”
“您要不要按一下那個藍寶石?”黎可專心研究玩具,“這個劍柄的樣子裡麵應該有設置什麼開關……這個藍寶石好顯眼,您的手指往前摸五厘米就是。”
賀循摸到了那個塑料藍寶石,不過毫無反應,黎可嘀咕了一句怎麼沒反應,撐著下巴認真琢磨起來,過一會“嘖”了聲,“要不您摸摸劍柄頂端的那個圓球?”
賀循伸手——圓球是往下摁的。
玩具寶劍突然在手裡閃出白色亮光,毫無動靜的幾秒之後,突然有了嗶嗶嗶的揮劍聲,緊接著是海底怪獸的掙紮和呐喊。
兩個人都被這莫名其妙的音效唬了下,黎可笑起來:“我猜送您寶劍的小男孩隻有五六歲。”
她興致勃勃地說起:“我兒子五六歲的時候也喜歡這種寶劍,以前我送過他一把,他喜歡抱著劍睡覺。後來寶劍從床上掉下去壞了,他偷偷掉了好多眼淚,我再給他買彆的劍也不肯要了。”
共處同個屋簷月餘,她還是第一次提及私事。
不過是突然的興致,黎可自己也沒料會說這些,很快把話題撇過,“兩個小朋友把最心愛的東西都送給您。”她撐著下巴說話,“他們應該很喜歡您吧。”
語調真誠,沒有半點諂媚和獻殷勤的姿態。
賀循指尖撫摸著玩具,雪山冷清的臉上有了春水般的溫和神態,語氣清淡:“是我的侄子侄女,今年才五歲。”
她站起身,抱著大大的紙箱,是當媽的口吻:“肯定是非常可愛的小孩。”
黎可把紙箱扔到花園的垃圾桶裡。
扔完垃圾再折身回屋,賀循已經把玩具放在了桌上,而他在島台前洗手。
雇主多少有點潔癖的毛病,做每件事的前後都要洗手。黎可自認為貼心,去抽屜裡拿濕巾:“賀先生,我把這兩個玩具用消毒紙巾擦一下吧。”
賀循聽著她的腳步和動作。
他很認真地洗完手,抽一張紙巾把手擦乾,而後抬起頭,對著黎可的方向,劍眉舒展,語氣有種莫名的沉靜和篤定,慢條斯理說:“黎姐,你的語氣和閱曆都很年輕。”
黎可的手突然頓住。
她腦子裡閃了下電,直覺抬頭看人,還在思考自己哪裡露餡,呼吸已經輕抽了口氣,對著那張溫和冷淡的臉,訕訕陪笑:“是,是嗎?”
賀循看著她——虛張聲勢的眼神有種洞悉的尖銳,身高和氣息都是居高臨下的壓迫。
再漠不關心的相處也有那種直覺上的怪異。
黎可沉默片刻,輕輕喘了口氣,睫毛閃了閃,似乎在躲閃他的視線,又緊緊地抿住了唇,最後不得不承認:“那個……賀先生……”她嗓音漸低,開始心虛,“有些事……我的確騙了您。”
“抱歉……”她迎著他空洞漆黑的目光,局促又沉悶地呼了一口氣,“那個……我報給您的年齡不太準。”
賀循麵色冷淡:“嗯?”
“我其實沒那麼大歲數。”黎可硬著頭皮,囁嚅道,“真實年齡虛報了幾歲……我跟曹小姐說四十四歲,其實是四舍五入……”
她做賊心虛,手心發汗,語氣漸低:“實際上,我今年虛歲四十……”
她吞吞吐吐解釋,賀循皺起眉棱:“然後呢?”
“然後,我周歲——”黎可破釜沉舟,坦白從寬,直麵雇主。
“三十八歲!”
“您知道的。”黎可急了,脫口而出,“現在工作不好找,我也不是故意要騙您。就是我這個年紀實在尷尬,外麵那些光鮮點的工作基本都隻招三十五歲以下,我這個年齡又太老了。要是去找阿姨保潔這些,他們又嫌三十多歲太年輕,覺得不穩定、不穩重。”
她急急咽了口氣,趕著解釋,先要把何勝洗白,“那天我去勞務公司找工作,正好碰見那個叫何勝的小夥子說要找保姆,他跟經理說話,我就在旁邊填表,聽見說工資挺高,就是年齡不要太年輕,我想我其他要求都符合,就是年輕了幾歲……我就……我就鬼迷心竅,在求職表上把我生日年份的那個‘7’改成了“1”,虛報了六歲。”
“主要是我模樣也不太好看,那幾天還生著病,頭上不少白頭發,多報幾歲也看不太出來,那個小夥子問了我好些話,又說急著要人,問我要身份證看,我當時候就一心想著找工作賺錢……騙他說身份證丟了,又套了些近乎……結果他信了,就說讓我來試試,沒想就這麼僥幸進來了。”
“我也是沒辦法。我自己一個人養兒子,沒彆人幫忙,很多工作做不了,日子不好過,就想找個工資高些的活兒養家糊口。”
她語氣失落又焦慮,憂心忡忡:“賀先生,我不是壞人……以前我也是在外麵正經上班的,後來出了事才帶著孩子回老家生活……“
話說起來也忍不住心酸,幾乎要哽咽了,“後來我怕這事露餡,隻能裝老成些,不敢在您麵前好好說話……您要是不信,可以讓曹小姐去公安局查,或者把那個姓何的小夥子喊過來問,我家就住在離這不遠的地方,我不怕的。”
她的反應很真實——急促又心虛的呼吸,顫抖的嗓音,心酸的語氣,如果賀循能看見,還能見到她發抖的肩膀和緊緊揪住濕巾的手指。
賀循皺起的眉並不陰沉冷酷。
事情邏輯能夠自洽,並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隻是一個洗衣做飯的保姆,當然也談不上苛責或者計較。
何況,他認為她的工作做的還算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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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可成功刷新了自己的新身份。
女,三十八歲,不算年輕也不老的年齡,為工作發愁又疲於生活的單親媽媽,有些市儈的小毛病,陰差陽錯之下當了某個人的保姆。
黎可如釋重負又感激涕零地下班,關上那扇暗紅色大門的同時——臉垮了下來。
她腳步略重,皺起眉,咬著唇,不明白——為什麼要為了每個月八千塊的工資賣慘?
區區八千塊而已。
這有什麼意思。
累得要命。她心想,不如早點走人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