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三年五月二十六日,寧遠城。
鐘擎已在城中盤桓數日。
每日的行程頗為固定:
上午給李內馨講授新式軍製與後勤,
下午則與孫承宗在督師衙門的書房內對坐長談,
內容從遼東屯田到朝堂局勢,無所不包。
尤世功則整日泡在校場,以輝騰軍的標準操練舊日同僚,呼喝聲不絕於耳。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督師親衛隊的訓練場,
昂格爾完全化身魔鬼教頭,
用近乎苛刻的方式操練著那些精選出來的悍卒,隊列、體能、格鬥,日日不輟。
隊伍裡,年僅十二歲的曹變蛟咬著牙,跌倒了又爬起,
小臉上滿是泥汙和倔強,緊緊跟著成年士兵完成每一項訓練,那小小的身影格外顯眼。
這日午後,書房內。陽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孫承宗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新華字典》,卻久久沒有翻動一頁。
他如同一尊泥塑的雕像,背脊挺直地坐在黃花梨木圈椅中,
目光凝滯,仿佛神魂已不在體內。
他就這樣,從日頭偏西一直枯坐到暮色四合,期間甚至連姿勢都未曾改變過。
桌上,一杯早已涼透的清茶孤零零地擺在那裡。
這一切,都源於鐘擎在午後看似隨意拋出的一個問題。
當時,鐘擎正與孫承宗討論軍械改良,
窗外隱約傳來校場上士卒操練的號子聲。
鐘擎忽然停下話頭,起身走到窗邊,指著遠處校場一角。
那裡,靜靜停放著一台線條硬朗的“99a改”。
在夕陽餘暉下,那鋼鐵巨獸與周圍手持冷兵器的明軍士卒,形成了時空錯亂的詭異對比。
鐘擎轉過身,背對著窗外那幅畫麵,看向孫承宗緩緩問道:
“老孫,你熟讀史書,當知始皇掃六合,靠的是什麼戰車?”
孫承宗不明所以,下意識答道:
“始皇依仗的,乃是駟馬戰車,青銅兵戈,雖已犀利,然……”
鐘擎打斷他,淡淡的問道:
“那你再看看,如今你大明軍中,所用的又是何種戰車?”
孫承宗語塞。大明軍中自然也有戰車,
多為偏廂車、武剛車之類,用於運載輜重、結陣防禦,
與秦時戰車在功能和形製上,雖有演變,
但究其根本,仍是以畜力牽引的木製車輛,並無顛覆性的差異。
鐘擎不需要他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自始皇一統,至如今大明,悠悠一千八百載。
在戰車這等軍國利器上,除了木料做工或許精細些,
在核心的形製、動力、材質上,有何根本不同?
不過是駟馬變為了騾馬,青銅換成了鐵器,
本質上,依舊是靠著畜力拉動的木盒子。”
他抬手指向窗外那台鋼鐵造物:
“而老孫你看,從那輛你們現在的戰車,
發展到窗外那輛四百年後的鋼鐵戰車,中間又隔了多少年?”
書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孫承宗逐漸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鐘擎不再多言,他站起身,走到書案前,
用手指的關節輕輕敲了敲桌麵上一本《隱秘的顛覆》。
有興趣的書友可以去看看這本唐文明教授的《隱秘的顛覆》)
“有些事,光靠想是想不明白的。
這本書,或許能讓你換個角度看問題。”
說完這句,鐘擎便不再看僵坐如木偶的孫承宗,
施施然轉身,推門而出,將一室的安靜和那個足以顛覆認知的問題,
留給了那位飽讀詩書、卻在此刻感到自身學識如此蒼白無力的薊遼督師。
孫承宗的目光,終於從虛無處收回,緩緩落在了那本《隱秘的顛覆》上。
封皮樸素,卻仿佛蘊藏著能焚毀他一生認知的滔天烈焰。
他枯坐一整天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