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場肅靜。
這一幕著實荒誕又滑稽,連吵得麵紅耳赤的母女倆,也被突如其來的場麵鎮住。
楚華穎眉頭直跳,盯著蛄蛹而起的床單,愕然道:“驄驄,你在乾什麼?”
“既然你誠心誠意地發問了,那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
床單下傳來男孩的聲音,還沒經曆過變聲期,是公鴨嗓前的脆嫩,抑揚頓挫。
緊接著,粉床單劇烈地抖動起來,像有人故意造勢,風雨欲來之感。
“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為了維護春節的和平,貫徹愛與真實的邪惡,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隻見床單小山拔地而起,又從沙發上彈跳而下,如同粉紅幽靈般猛躥到二人麵前,硬生生在母女倆中間撞出一條路,迫使她們不得不退後、避讓。
“我就是穿梭在家裡的火箭隊!”
他蒙著粉布在屋裡上躥下跳,一會兒圍著楚華穎打轉,一會兒蹭到楚有情身邊,拖著長長的床單到處跑,像顆遇水失去控製的跳跳糖,絲毫不顧方才的戰火紛飛及大人臉色,在沙發和地板間興妖作怪,再次攀上沙發靠墊。
楚華穎已經顧不上罵女兒,忙於摁住調皮的孫子:“你再胡鬨,姥姥要告訴你媽了——”
最後,粉床單從高處躍然而下,一路蹦躂到冬忍的麵前。被洗衣粉濯洗過的布料,掀起呼嘯而來的香風,猶如從天而降的奇怪帳篷,瞬間阻隔大人們的硝煙味兒。
冬忍呆愣愣地看著,徹底被弄得摸不著頭腦。她見不到那人的臉,隻瞧見粉床單抖動起來,像是底下人抬手打招呼。
“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著我們……”
他搖頭晃腦,語調悠揚道:“就是這樣,喵~”
冬忍:“?”
四下鴉雀無聲。
眼前的粉床單張牙舞爪,冬忍卻懵了,不知說什麼。
這是她進京的第一天,見識太多聞所未聞的事情,接觸太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加上時刻神經緊繃,大腦早就不堪重負,難以處理龐雜的信息量,隻剩暈暈乎乎。
她不知道這段經典台詞出自何處,也不知道此人湊過來,究竟有什麼意圖。
這些嶄新的體驗,對她都太過超前。
然而,離奇的變故沒維持太久。
“就是哪樣?”
楚無悔不知何時進門,都還沒有脫掉大衣,便趕過來擒拿兒子。她眉頭緊蹙,一把揪住他,冷聲道:“我看你是不想有明天了。”
熟悉的冰涼女聲響起,男孩大驚失色地拽住床單,想蒙住臉掙紮離去,卻被母親當場扭住,沒逃出天羅地網。
楚無悔厲聲嗬斥:“替姥姥把床單洗了,否則你要屁股開花!”
粉床單泥鰍般地擰來扭去,底下的男孩支支吾吾起來,卻絲毫找不到機會脫身,儼然是老鼠怕貓般的狼狽。
楚華穎出麵做和事老:“算了算了,反正是舊床單……”
不幫腔還好,老人一開口,反倒助長孩子的氣焰。
“就是,明明是姥姥打破約定,說過年不能吵架生氣,卻先跟小姨鬨起來。”小男孩聞言,猛地掀開床單,露出烏黑的眼,理直氣壯道,“憑什麼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男孩大概八九歲,深色短發,淺藍上衣,臉龐稚氣未脫,卻也瞧出俊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留一根細細的長生辮,頂嘴時雙手叉腰,堪稱中氣十足,恨不得後腦勺的辮子都像尾巴般翹起來。
冬忍沒見過這發型,好奇地多看了兩眼。
楚華穎被氣笑了:“哎呦喂,姥姥替你說話,你倒好,告起姥姥的狀!”
小男孩掰起指頭:“是您說的啊,過年不能掃地、潑水、丟垃圾,不能吵架、歎氣、說晦氣話,不能……”
“陳釋驄,你這小詞一套又一套,作文還考那麼低的分?”
他卻自在地擺手:“姥爺說了,八股文不寫也罷。”
“姥爺是古文教授,出口成章,才說考試八股,你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對,還敢跟我瞎嘚瑟……”
“這得怪你們給我取的名字太難,跟我有什麼關係?”
楚無悔忍無可忍,想出手教育兒子。
陳釋驄見勢不對,提起粉紅色床單,像個落跑新娘般往屋裡鑽,高聲道:“姥姥還說過年不能打小孩——”
耍寶式的鬨劇落幕。
楚無悔追過去逮兒子,楚華穎和楚有情被攪擾,同樣也沒法再吵起來。
廚房內叮鈴哐啷的聲音停歇,有人大聲呼喚:“驄驄,快來幫姥爺端菜!”
楚華穎聞言,忙不迭過去:“行了,彆喊啦,你孫子剛被收拾了。”
老人前往廚房幫忙,狂風暴雨徹底消散。
待眾人離去,僅剩下二人,冬忍才小聲發問:“媽媽,這是……”
究竟是什麼情況?
“鑽進臥室的是驄驄哥哥。”楚有情安撫地揉揉她腦袋,解釋道,“廚房裡的是姥姥姥爺。”
冬忍聞言,憶起楚有情路上提過這名字,遲疑道:“聰明的聰?”
“不是聰明的聰,是馬字旁的驄。”
楚有情在掌心寫字,比劃給冬忍看:“這字不常用,確實比較難。”
“驄”指青白色的馬,陳釋驄人如其名,的確是脫韁小馬,在家裡肆無忌憚地馳騁,沒人揪得住他後腦勺的韁繩,如青煙般到處奔跑、四蹄飛濺。他跟自己的母親截然不同,很難想象冷寂的楚無悔,有如此跳脫、活躍的兒子。
稍坐一會兒,又有人登門到訪,掀起新一輪波浪。
楚生誌本來在門口修燈,現在卻跟人勾肩搭背,喜上眉梢地推門喊:“看看誰來啦!”
冬忍循聲望去,生出些許恍惚,好半天沒緩過來。
來人竟是儲陽,她名義上的父親,但跟記憶的中不太一樣。
男人在村裡遊手好閒,都能白玉般地紮人眼,此時換上了整齊正裝,更襯出他的英俊瀟灑。他的頭發往後梳,腳踏鋥亮的皮鞋,臉上不再有紫外線曬出的高原紅,赫然裝得像城裡人了。
“阿姨過年好——”儲陽躬身問候,臉上都是笑,“公司那邊有急事,我就來晚了一點,待會兒自罰三杯。”
近日,他找了份銷售的新工作,明明沒讀過什麼書,但憑借出眾的外貌及口才,業績莫名其妙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男人沒被生活壓得佝僂,反而找回臉麵,挺起了腰。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楚華穎從廚房裡出來,顯然也冷靜不少,不再是一點就著,悶悶道:“……沒事。”
儲陽趕忙上前,遞上諸多禮盒:“過年嘛,給您帶了些小東西。”
“什麼啊?”楚華穎瞥一眼盒子,待看清商標,客氣地推讓,“我們不用這些,家裡都有座機!”
“小靈通和座機又不耽誤,您出門要想聯係誰,多方便啊。”
“我不用。”楚華穎轉過頭,看向自己兒女,“無悔,生誌,你倆看誰拿走吧。”
“媽,你就拿著吧,這是妹夫孝敬您的!”楚生誌勸道,“再說我們要是有需要,儲陽肯定也會給辦的。”
“就是,哥哥姐姐需要,我再給他們辦就是。”儲陽滿臉微笑,“小靈通的輻射低,對健康也有好處,好多做生意的人有了手機,專門搞一個小靈通養生。”
話畢,他又側過頭,提議道:“姐是不是有手機了?也可以弄個小靈通!”
旁邊,楚無悔冷眼看著,雙臂環胸倚著牆,卻全程不接茬兒,仿佛跟儲陽搭話都會跌價,完全是熱鬨氛圍的局外人。
她僅聽到“妹夫”一詞時,微不可聞地嗤了一聲。
“好吧,那謝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