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土……”
林玄把手湊近鼻端聞了聞。
沒有那種貧瘠黃土的土腥氣,反而是一股濃鬱的、仿佛積攢了千百年落葉腐爛後的醇香。
黑土!
頂級黑土!
“大……東家。”黑皮見林玄抓著把土發愣,以為他不滿意,嚇得脖子一縮,趕緊湊上前解釋。
“這地真的是好地!咱們兄弟……不,咱們這些長工,花了三年時間,把這片爛泥塘裡的石頭全都刨乾淨了,又從林子裡運來腐葉漚肥。”
黑皮指著那層層疊疊一直延伸到峭壁根下的梯田,語氣裡帶著一絲討好般的急切:
“彆看現在隻有這十幾畝,但這周圍一圈,隻要把石頭清了,全是這種油光發亮的黑土!插根筷子都能發芽!”
林玄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屑,目光掃過這片被群山環抱的盆地。
這哪裡是土匪窩?
這分明是一個天然的聚寶盆!
這種富含腐殖質的黑土,肥力是普通黃土的幾倍。
在這個沒有化肥的時代,這就是糧倉。
“這地,你們想接著種?”
林玄側過頭,目光落在黑皮臉上。
黑皮雙腿一軟,撲通一聲又跪下了。
身後那二十幾個漢子也跟著齊刷刷跪了一地。
“想!做夢都想啊東家!”
黑皮磕頭如搗蒜,腦門上沾滿了黑泥:
“俺們都是莊稼把式出身,除了種地啥也不會。隻要您肯賞口飯吃,俺們給您當牛做馬都行!這地裡的收成……咱們還是按老規矩,上繳五成!不,隻要您點頭,六成也行!”
林玄眉頭猛地一皺。
“五成?”
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黑皮渾身一哆嗦,以為自己說少了。
“東……東家,剩下那點還得留著當種子,還要養活老婆孩子……要是交七成,咱們真的就得餓死人了……”
六七成得餓死?
五成也得餓的差不多吧?
林玄對本地稅收倒是不算太懂,於是喊人叫來了趙德柱。
德柱叔是重山村的老裡正。
對稅收門清。
這些土匪,林玄信不過。
但德柱叔說的肯定不會差太多。
聚義廳。
“德柱叔。”
“咱們大乾的田稅,我記得是兩成吧?”
趙德柱正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聞言把煙袋鍋子在鞋底磕了磕,歎了口氣:
“回東家,律法上寫的是‘十稅二’。”
“那我就不明白了。”
“官府才收兩成,這獨眼狼收五成。”
“這幫人放著山下的良民不當,非要跑這深山老林裡給土匪種地,還要交五成重稅?他們腦子被驢踢了?”
林玄雖然融合了記憶,但這具身體的原主對民生經濟一竅不通。
“東家,您有所不知啊。”
趙德柱苦笑一聲。
“這賬,不是這麼算的。”
趙德柱掰著手指頭:“官府的秋糧確實隻收兩成。可這隻是個引子。”
“隻要你是編戶齊民,名字在黃冊上。除了秋糧,您還得服徭役吧?修河堤、築城牆,一年裡少說得去兩個月。這兩個月不但不乾活,還得自帶乾糧。不想去?行,交‘免役錢’。”
“碰上邊關打仗,還得服兵役。不想去送死?行,交‘助軍銀’。”
“這還沒完。”趙德柱又伸出三根手指,“進城要交門稅,過橋要交橋稅,家裡養頭豬要交‘槽頭稅’,就連咱們打把鋤頭,鐵鋪那邊還有‘爐火稅’。”
“最要命的是那些胥吏。”
趙德柱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若是碰上個貪得無厭的知縣,今天給你攤派個‘剿匪捐’,明天來個‘祥瑞費’。”
“這兩成稅加加減減,最後落到老百姓手裡的,能有三成就得燒高香了!”
說到這,趙德柱看著跪在地上的黑皮等人,眼神複雜:
“而在這山上呢?雖然獨眼狼要拿走一半,但他不用交皇糧國稅啊!”
“這五成就是實打實的五成,剩下的全是自己的。”
“沒有徭役,沒有攤派,不用看衙役的臉色。”
“除了缺鹽少藥,還得防著林子裡的野獸,這日子……嘿,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反倒比山下的良民過得安生!”
黑皮就在邊上,聞言,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老叔說得在理啊。俺原本也是良民,那年為了交‘人頭稅’,家裡連過冬的口糧都賣了,實在活不下去才跑上山的。”
林玄聽完,沉默了。
原來如此。
在這個世道,當個黑戶,竟然成了底層百姓的一種“福利”。
所謂的“匪”,不過是一群被苛政逼得無路可走的農夫。
而那所謂的“官”,有時候比匪還要吃人。
林玄的目光再次掃過這片肥沃的黑土地,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
既然如此……
如果不把這些人報給官府呢?
如果讓這黑山寨,繼續在官府的地圖上“隱去”呢?
林玄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弧度。
“德柱叔。”
“按照你的意思,隻要不在編戶齊民上的人口,就不用給朝廷納稅了,對吧?”
趙德柱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
“那肯定啊。黃冊上沒名字,官府上哪收稅去?那就是黑戶,抓住了是要充軍發配的……等等!”
趙德柱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看著林玄,煙袋鍋子差點掉地上:
“東家,您……您該不會是想……”
“為什麼不呢?”
林玄轉過身,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這片被群山隔絕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