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劉表目光落在屋內懸在牆壁上的“漢室宗親”匾額上,眼神沉了沉。
劉表是漢景帝之子魯恭王劉餘的後裔,雖非嫡長正統,卻也自幼以帝胄自居。
如今,自董卓亂政之後,漢室傾頹,諸侯並起,天子蒙塵。
劉表安定荊州之後,心中又何嘗沒想過像世祖光武帝那般匡扶漢室、再造乾坤?
可如今呢?
五十有六,病骨支離,彆說匡扶漢室,就連守住眼前這荊州基業,都已力不從心。
這心思,劉表原以為要帶進墳墓裡,結果如今卻在劉琦身上,看到了一絲微光。
“世祖.....光武皇帝.......”
劉表忽然低聲喃喃,指尖無意識地叩著榻沿,“長沙定王劉發之後,不也是旁支?
當年天下大亂,他起於南陽,昆陽一戰定乾坤,最終光複漢室,延綿四百載……”
這話越說,劉表眼神越亮。
劉秀是景帝旁支,他劉表亦是。
劉秀亂世起兵,劉琦如今臨危破敵——這何其相似?
劉琦有嫡長之名,有實戰之功,若真能將荊州交給他,未必不能複刻劉秀的路:先守荊州,再圖江夏,待羽翼豐滿,北上中原,重振漢室。
到那時,他劉表這一係,便不再是偏安江漢的諸侯,而是能像劉秀那般,讓劉氏血脈再興盛幾百年的“世祖”之基!
劉表先前對劉琮的那點偏愛,在“亂世存續”“漢室延續”的念頭麵前,忽然變得輕飄飄的。
加之他年過半百又染風寒,本就精神耗損,白日與伊籍、韓嵩議事費神,晚間再經蔡夫人挑撥攪得心神翻湧,此刻心意既定,那股強撐的氣力便泄了去,困意如潮般湧來。
劉表緩緩閉了眼,嘴角卻難得勾起一絲淺淡的笑意——嗣位的事,他想明白了。
而與此同時,遠在荊南的武陵郡。
武陵郡治臨沅(後世常德市)的城頭,蒯越扶著垛口,望著南方連綿的山脊,眉頭擰成了死結——三天前,他派往沅南縣的斥候,至今沒一個回來。
昨日從城外抓回的蠻兵斥候,被打得皮開肉綻才吐實:“沙摩胥大王(蠻首)和向家(武陵豪強)的人,已經占了辰陽、酉陽,還燒了通往零陵、桂陽的驛館,現在通往南邊零陵郡的路,全斷了!”
從蠻兵俘虜拷打出來的像塊尖刀紮進蒯越心裡,將蒯越心中那荊州世家大族的優越感,給砍的七零八落,如今隻剩滿心的羞憤與難堪,脊梁骨都透著股發涼的臊意。
蒯越來武陵平叛時,帶了八千襄陽兵,本以為“蠻夷烏合之眾,一月可平”。
卻沒想到這武陵蠻竟然已經與當地豪強勾結在一起。
而當地豪強算準了蒯越身為世家大族輕視蠻族的心裡,於是武陵蠻故意連輸兩陣,丟盔棄甲似的潰逃,連營寨都來不及拆。
蒯越果然中計,帶著兵馬猛追,可蒯越偏初來武陵不熟地形,一頭紮進了壺頭山的狹長峽穀。
剛進穀中,兩側山壁突然滾石如雷、箭矢如雨,襄陽兵頓時亂作一團。
也算蒯越運氣好,是以文臣將兵,行軍時落在後隊,見勢不妙,便得以快速退出峽穀。
若是換做其他武將將兵,免不了就要步入黃祖後塵,被這武陵蠻給陣斬了。
要知道沙摩胥之子沙摩柯,一手箭術刁鑽,一出手便將兩名試圖組織起士卒抵抗的襄陽軍都伯射殺,若蒯越領兵在前,怕是早成了箭下亡魂。
壺頭山峽穀一戰,蒯越被沙摩胥用滾石箭矢伏擊,折了一千五百兵。
隨後,軍中糧草又被越武陵蠻勾結的豪強子弟趁亂燒毀大半。
出師未捷又加之糧草被焚毀,蒯越隻能無奈領兵返回郡治臨沅修整,以及重新籌備糧草。
而隨著蒯越被擊退,武陵蠻聲勢大振,不少先前還在抵抗的城池瞬時間不是開城投降,或在城中豪強的出賣下,城破人亡。
一時間,武陵郡情形直下,南部諸縣皆落入叛軍之手,僅剩下沅南、臨沅、漢壽等數縣還在蒯越手中。
臨沅城頭的風越刮越緊,蒯越望著南方的眼神從最初的僥幸,慢慢沉成了鉛色——三天了,沅南的斥候連個影都沒見,恐怕已遭遇不測了。
果然,沒過兩個時辰,南邊煙塵滾來,武陵蠻的身影漸顯,而走在最前頭的正是武陵蠻少族長沙摩柯,此時的沙摩柯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騎在高頭戰馬上,肩扛鐵胎弓,腰間彎刀斜挎,一身蠻族獸皮甲沾著未乾的血漬,卻半點不顯狼狽,反透著股剛勝的戾氣。
當來到臨沅兩百步時,沙摩柯勒馬停下腳步,目光掃過臨沅城頭時,嘴角勾起毫不掩飾的桀驁,連馬鞭指城的動作都帶著輕慢——仿佛這堅城在他眼裡,早是囊中之物。
沙摩柯揮了揮手,身後的蠻兵中就立馬有幾人往前跑了幾步對著城頭喊:“蒯越!沅南已破!你再不獻城投降,這校尉,就是你的下場!”
蠻兵喊話間,就有蠻兵壓著一個十字架走到城下。
城上的蒯越定眼看去,木架上綁著的,正是前幾日自己任命的沅南縣守將王校尉。
蒯越扶著垛口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泛白,羞憤的火氣往上衝,卻又被孤城困守的無力死死壓著。
沙摩柯手腕一揚,沒等城頭蒯越吭聲,兩個蠻兵已撲到木架前。
蠻兵手中刀刃寒光乍閃,“噗嗤”一聲悶響,王校尉的頭顱滾落在地上,鮮血順著木架縫隙噴湧而出,侵染紅城下黃土,連碎石都浸得通紅發亮。
而沙摩柯身後蠻兵當即爆發出野性喝喊,紛紛舉起繳獲的襄陽軍軍旗,那些染血的青黑旗幟被揮得獵獵作響,滿是炫耀的凶悍。
可沙摩柯隻淡淡抬手,歡呼聲戛然而止。
他撥轉馬頭往前挪了幾步,抬頭望著城頭,眼底戲謔藏都藏不住,活像戲耍老鼠的貓。
城上蒯越看得目眥欲裂,胸口憋得發疼,猛地抽出佩劍,“哐當”劈在垛口青磚上,火星四濺。
“沙摩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