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縣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儘,兩匹快馬已一南一北,踏著晨露,衝出了城門。
馬上的騎士都是張捕頭親選的精乾衙役,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行商短打,懷裡卻揣著足以攪動一州風雲的文書。
一封,送往象征著大乾監察鐵律的按察使司。
另一封,則快馬加鞭,奔向百裡之外的州府,青州府。
它的目的地,是無數讀書人向往的聖地——青州府學。
青州府,與青陽縣的閉塞蕭條截然不同,乃是方圓數百裡最繁華的所在。
府學便坐落在城東的文廟之側,晨鐘暮鼓,書聲琅琅。
這裡的每一塊磚石,似乎都浸透了翰墨的香氣。
清晨的課學剛剛結束,三五成群的學子們或在庭院中高聲辯論經義,或在回廊下低頭默誦文章,一股濃厚的學術氣息,莊重而自持。
就在這時,一陣雜亂而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州學門前的寧靜。
一名風塵仆仆的“行商”,從馬上滾了下來,他渾身泥濘,嘴唇乾裂,顯然是經曆了一場不眠不休的狂奔。
守門的學監皺眉上前,正要嗬斥。
那人卻根本不看他,用嘶啞的嗓音,幾乎是吼了出來。
“青陽縣令王丞哲,有十萬火急信函,呈送劉祭酒大人!”
“煩請通報!人命關天!”
劉祭酒,劉正風。
他是青州府學的最高掌管者,也是青州府德高望重的文壇領袖。
他的書房,素來清靜。
當那封帶著塵土與汗味的信函被送到他麵前時,他正用一把小銀鑷,小心翼翼地修剪著一盆文竹。
聽到是青陽縣令王丞哲的信,他修剪的動作頓了頓。
王丞哲,他有些印象。
幾年前的府試,那年輕人的一篇文章寫得是鋒芒畢露,才氣縱橫。
他當時就批語:器可成,需磨礪。
沒想到,這塊璞玉,竟被扔到了青陽縣那個泥潭裡去了。
“讓他進來吧。”劉祭酒放下銀鑷,語氣平淡。
他以為,這不過是新官上任,來向他這個老前輩問安的客套之舉。
信函被呈上。
劉祭酒不急不緩地拆開,目光落在信紙上。
開篇的幾句問候,他隻是一掃而過。
可當他看到“青陽縣有文道天才遭人構陷,屈打成招,險些命喪法場”這幾句話時,他原本舒展的眉頭,緩緩地蹙了起來。
他一生最恨兩件事,一為文章狗屁不通,二為才子橫遭摧折。
他的神情嚴肅了些許,繼續往下看。
信中,王丞哲用極其簡練的筆墨,描述了林凡一案的始末,以及菜市口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最後,王丞哲寫道:“學生人微言輕,知州大人又有‘以和為貴’之命,獨木難支。然此子風骨,學生不敢不救。今附上其鳴誌之詩,請祭酒大人品鑒,為我青陽讀書人,為天下公道,做主!”
信的末尾,附著那首《石灰吟》。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劉祭酒的目光,落在這二十多個字上。
第一遍,他是在品。
字字剛健,句句鏗鏘,毫無雕琢之氣,卻有一股撲麵而來的浩然風骨。
好詩!是足以傳世的好詩!
第二遍,他是在想。
將這首詩,放在一個即將被斬首的年輕人身上,放在那血淋淋的行刑台上。
那每一個字,都仿佛是用生命和不屈的意誌,從牙縫裡迸出來的。
“烈火焚燒若等閒……”
劉祭酒的手,開始微微發顫。
他仿佛看到了那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在屠刀之下,是如何昂著頭,吟出這泣血的詩篇。
這哪裡是詩,這分明是一份絕命書,一份泣血的狀紙!
當他讀到第三遍時,那隻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抖。
“啪!”
上好的建窯茶盞,摔在地上,碎成幾瓣。
茶水混著茶葉,濺濕了他名貴的官袍下擺。
“好!好一個‘要留清白在人間’!”
劉祭酒猛地站起,那張素來古井無波的臉上,竟是怒氣勃發,一片漲紅。
“欺人太甚!簡直是欺人太甚!”
他不是在罵李家,也不是在罵那貪贓枉法的縣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