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後堂,王丞哲手裡的茶杯已經換了三盞。
那從王家村方向傳來的,經久不息的“林青天”的呼喊聲,像一把無形的銼刀,反複銼磨著他的心。
他為林凡高興,一個寒門士子,能得萬民擁戴至此,這是何等的殊榮。
可他更感憂慮,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民心是天下最重的鼎,也是天下最燙手的山芋。
林凡如今,是親手將這尊鼎給舉了起來。
舉得越高,摔下來的時候,便會越粉身碎骨。
“大人。”
師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臉上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何事?”王丞哲放下茶杯,揉了揉發脹的額角。
師爺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
“趙大富家的大管家,還有錢員外、孫員外他們……都在前堂候著,說是……求見大人您。”
王丞哲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幾個人,是青陽縣鄉紳豪強裡最頑固的幾個,平日裡連縣衙的差役都敢嗬斥,今天怎麼轉了性,聯袂而來,還用上了“求見”二字?
“讓他們進來。”
王丞哲整了整衣冠,重新坐直了身子,臉上恢複了縣令該有的威嚴。
片刻之後,以錢員外為首的幾個鄉紳,低眉順眼地走進了後堂。
他們沒有了往日的倨傲,一個個臉上堆著謙卑的笑,手裡還捧著禮盒。
為首的錢員外,那個在茶樓上對林凡冷嘲熱諷的胖子,此刻躬著身子,幾乎要把頭埋進胸口裡。
“小人錢有德,見過縣令大人。”
“小人們今日前來,是特地向大人賀喜的!”
王丞哲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哦?喜從何來啊?”
錢員外連忙上前一步,將手裡的一份禮單呈上。
“府學鄭老夫子親臨,盛讚青陽縣‘耕讀相濟’之策,此乃大人您教化有方,是為一喜!”
“知府大人更是開恩,免了我青陽縣一年的稅賦,讓我等百姓得以休養生息,此乃大人您體恤民情,是為二喜!”
他口若懸河,將所有的功勞,都堆砌在了王丞哲的身上,對那個真正的主角林凡,卻是絕口不提。
王丞哲心裡冷笑,卻也不點破。
他端起茶杯,輕輕撇著浮沫,慢悠悠地問。
“就這些?”
錢員外臉上的肥肉抽動了一下,他知道,真正的戲肉來了。
他與身後的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咬牙,從懷裡又掏出了一疊東西。
那不是銀票,而是一張張寫得清清楚楚的地契。
“大人明鑒。”
錢員外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肉疼的顫抖。
“我等鄉紳,深受皇恩,也感念大人與林案首為青陽縣所做的一切。我等商議過了,願意……願意將城北那幾片旱地,總計三百餘畝,全都……全都捐給縣裡!”
“隻求大人,能將這些地,也納入‘耕讀試行’的範疇,讓我們,也為這天大的好事,儘一份綿薄之力。”
此言一出,連旁邊的師爺都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三百畝地!
這些一輩子隻進不出的鐵公雞,竟然主動要把吃到嘴裡的肉給吐出來?
王丞哲的眼皮抬了抬。
他哪裡不明白這些人的算盤。
鄭老夫子的話,免稅的政令,萬民的呼聲,像三座大山,徹底壓垮了他們對抗的念頭。
他們這是怕了。
怕再跟林凡對著乾,會被那股他們完全無法理解,也無法抗衡的力量,碾得粉身碎骨。
與其被動地等著被清算,不如主動割肉,換一張登上新船的船票。
“你們的心意,本官心領了。”
王丞哲放下茶杯,聲音平淡。
“不過,這‘耕讀’之事,乃是林案首一手操持。你們的這些地,本官做不了主。”
“本官,可以替你們問一問林案首的意思。”
錢員外等人聞言,如蒙大赦,連連躬身作揖。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成全!”
他們心裡清楚,王丞哲肯開口,這事就成了一半。
他們不敢直接去找林凡。
那個少年,如今在他們眼裡,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案首了。
那是被萬民高高舉起的“青天”,他們這些舊日的鄉紳豪強,去見他,隻怕連站直身子的勇氣都沒有。
……
林凡被請到縣衙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錢員外等人,恭恭敬敬地站在廊下,看到他來,臉上的表情極為複雜,有畏懼,有尷尬,還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討好。
他們對著林凡,笨拙地拱了拱手,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林凡沒有理會他們,徑直走進了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