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皇城,像一頭蟄伏的黑色巨獸,威嚴而死寂。
禦書房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檀香嫋嫋,卻驅不散空氣中那股凝重如實質的壓抑。
乾元帝身著一襲常服龍袍,並未坐在那張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龍椅上,而是負手立於巨大的疆域圖前。
他的目光,沒有落在北境的蠻族,也未曾關注東南的倭寇。
那雙深邃如星海的眼眸,落點隻有一個——京城。
大乾王朝的心臟。
一名身著黑衣,氣息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宦官,如鬼魅般悄然滑入,跪伏在地,額頭緊貼著冰冷的金磚,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他是皇城司的掌印,是天子最隱秘的耳目。
“說。”
乾元帝沒有回頭,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能洞穿人心的力量。
“回陛下,”黑衣宦官的聲音乾澀而低沉,“自那日後,俊才館院門緊閉,林凡此人,再未踏出半步。”
“京中關於他經義淺薄,會試必將原形畢露的流言,已傳得沸沸揚揚。”
乾元帝嘴角微動,似笑非笑。
“崔岩他們,倒是很會造勢。”
黑衣宦官頭埋得更低,繼續道:“但……城中亦有異動。”
“一群以周子謙為首的寒門學子,近日常在街頭巷尾,向販夫走卒,解說經義。”
“哦?”乾元帝終於有了一絲興趣,“解說經義?一群窮酸,也學人講道了?”
“他們……講的,與國子監大不相同。”
宦官從懷中取出一張粗糙的紙,雙手高舉過頂。
“這是奴婢從一個車夫手中得來的,上麵……畫著圖。”
另一名小太監連忙上前,接過紙張,小心翼翼地呈遞到禦案上。
乾元帝緩緩踱步而回,目光落在那張紙上。
紙上,沒有長篇大論的注疏,隻有幾幅簡單到可笑的塗鴉。
一口井,一堆砂石,一杯清水。
一輛車,一個軸承,一個拉車時麵帶笑容的力夫。
而在這些圖畫旁邊,赫然寫著一行字。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乾元帝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伸出手指,輕輕撫過那一行字,指尖傳來紙張粗糙的質感,以及……一股混雜著油煙、汗水、泥土的人間煙火氣。
“格物,是弄明白水為什麼會乾淨,車為什麼能省力。”
“致知,是把道理記下,讓更多人知道。”
“治國平天下,便是將這淨水之法,省力之車,推行一國,惠及天下萬民……”
黑衣宦官將聽來的解釋,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
禦書房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乾元帝久久未語。
他想起了崔岩等一眾老臣呈上的奏疏,裡麵引經據典,洋洋灑灑數千言,論證“格物致知”乃是探究聖人本心,是內省的功夫。
那些文章,辭藻華麗,對仗工整,充滿了高高在上的道德與學問。
可與眼前這張粗鄙的,甚至帶著一股汗臭味的圖畫相比……
竟顯得那般蒼白,那般虛偽,那般……可笑!
“好一個格物致知!”
乾元帝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最後竟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意味。
“他這是在做什麼?”
“他這是在告訴朕,告訴滿朝文武,告訴天下人……”
乾元帝的目光,陡然變得淩厲,如鷹隼,如刀鋒!
“聖人之道,不在廟堂,不在書本!”
“在田間,在市井,在每一個黎民百姓的衣食住行之中!”
“他不是在注解經典。”
“他是在……為朕的江山,重塑道統!”
轟!
黑衣宦官隻覺得一股無形的帝王威壓轟然降臨,讓他渾身劇顫,幾乎要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