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轉向。
天地間隻剩下旗幟在風中倒卷的獵獵聲,以及數萬甲胄摩擦碰撞的沉悶回響。
壓抑。
一種無聲的壓抑,沉甸甸地壓在忠義軍每一個士卒的頭頂。
他們從濮州出征時,何等的意氣風發。
宋州大捷的赫赫戰功猶在眼前,每個人都以為,此去鄆州,不過是一場輕鬆的武裝遊行,去收割一顆叫龐師古的敵將首級。
可現在,他們卻在撤退。
沒有接敵。
沒有戰敗。
甚至連敵人的影子都沒見到,就這樣恥辱地、窩囊地調頭回轉。
無人敢議論,但無數道困惑、不甘、憋屈的目光,都在向中軍那麵紋絲不動的帥旗彙聚。
他們不理解。
新近投效的趙犨更不理解,他策馬緊隨在李燁身側,嘴唇幾次翕動,最終所有勸諫都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
他心中的焦灼與憂慮,幾乎要從胸膛裡滿溢出來。
與全軍的躁動不安相比,李燁的平靜顯得有些可怕。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偶爾抬眼,望向天邊的流雲,像是在計算著風向與時間。
蠢貨。
這是他對朱瑄的最終評價。
也是對這盤被徹底攪渾的棋局,最冷漠的切割。
讓他李燁,為一個愚蠢盟友的貪婪和愚蠢買單?
他從不做這種虧本的買賣。
大軍沉默著,用最快的速度折返濮州。
留守的官吏將士,看見那遮天蔽日的旌旗去而複返,人人臉上都寫滿了錯愕。
準備好的慶功酒宴,等回的卻是一支士氣跌入穀底的沉默之師。
李燁沒有理會任何人的迎接,甚至對高鬱和羅隱也隻是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徑直打馬穿過街道,奔向自己的府邸。
所有人都識趣地停下了腳步。
他們知道,此刻的主公,不需要任何人的言語。
府邸門口,一道倩影早已憑欄而立。
柳明姝。
她一身素雅羅裙,未施粉黛,卻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清麗。
看到李燁那身風塵仆仆的便服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她眼底的心疼一閃而逝,卻沒有像尋常女子那般追問。
她隻是靜靜走下台階。
在李燁翻身下馬的瞬間,她迎了上去,伸出素手,極其自然地為他解下背後那件沉重的披風。
“夫君,你回來了。”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滌蕩了李燁心中因朱瑄之死而凝結的最後一絲寒霜。
“嗯。”
李燁低低應了一聲,任由她為自己整理微亂的衣襟,外界的喧囂與心中的煩躁,在這一刻被奇跡般地撫平。
回到房中,溫熱的湯浴與可口的飯菜早已備好。
柳明姝一言不發,隻是安靜地為他布菜,為他斟酒,仿佛他隻是進行了一次尋常的巡視。
這種無聲的默契與體貼,遠勝千言萬語。
李燁連扒了三碗飯,才長舒一口氣,身體與精神上的疲憊一掃而空。
他放下碗筷,看著眼前正為他剝橘子的妻子,終於主動開口,語氣裡帶著一絲冷冽的自嘲。
“我算計了朱溫,算計了龐師古,算計了鄆州之戰的所有可能。”
“卻唯獨,沒算到我的盟友,能蠢到那個地步。”
他將鄆州之事和盤托出,沒有隱瞞分毫。
柳明姝靜靜聽著,手上剝橘子的動作未停,那雙美麗的眸子裡,倒映著燭火,也倒映著李燁臉上每一分細微的表情。
直到李燁說完,她才將一瓣晶瑩剔透的橘肉,遞到李燁嘴邊。
“這怎能怪夫君?”
“您給了他活路,是他自己削尖了腦袋往死路上鑽。為這種蠢人煩心,不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