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府的後宅,從來都不是單純的脂粉地。
這裡是龐大戰爭機器最精密的齒輪組,安靜,卻驅動著無數看不見的杠杆。
羅隱厭惡這裡。
穿過月亮門,繞過影壁,空氣裡彌漫的脂粉香與花木芬芳,無孔不入,讓他感覺自己的毛孔都被一種柔膩堵塞,渾身不適。
他更習慣“諦聽”那間密室裡,陳腐卷宗與冰冷鐵器混合的味道。
那才是權力的味道。
但他今天必須來。
柳明姝正在院中,親自修剪一盆君子蘭。
她未著王妃華服,僅一身素色長裙,袖子挽到皓腕,露出一截雪白。
她聽見了腳步聲,並未抬頭,隻用小巧的銀剪,專注地剪去一片略顯枯黃的葉尖,動作輕柔。
“羅長史,今日怎麼有空到我這濁物遍地的地方來?”
柳明姝的聲音和她的動作一樣,輕而穩,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疏離。
羅隱躬身行禮,姿態無可挑剔。
“王妃言重了。下官前來,是為呈報王府近期的內務開支,另有幾件小事,需請王妃示下。”
他遞上一本薄薄的賬冊,垂手而立。
柳明姝接過侍女遞來的濕布巾,仔仔細細擦拭著每一根手指,這才抬眼看向他。
“說吧。”
“是。”羅隱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府中用度皆有定例,並無逾製。隻是……公主殿下新至,宮中用度比照王妃舊例,所需金銀布帛、木炭薪柴等,已從庫房撥付。”
“另,公主殿下勤勉,這幾日向文書營借閱了不少卷宗,用以照明的燭火,耗費頗多。”
他說到此處,話音微不可查地一頓。
“聽文書營的吏員說,公主殿下博覽群書,尤其對我軍將士的功勳名錄、各部人事卷宗,頗為關注。這般勤勉之心,實在令人敬佩。”
話音落下,他便垂下眼簾,再不多言。
那句話,就這麼輕飄飄地懸在空中,像一句賬目開支的無足輕重的注腳。
庭院裡,死寂一片。
隻有風吹過老槐樹的沙沙聲。
柳明姝擦拭手指的動作停住了。
她那雙清澈的眸子,靜靜地看著羅隱。
她當然知道,羅隱執掌“諦聽”,名為長史,實為李燁的耳目,監察天下,更監察著這座王府。他絕無可能為了幾根蠟燭,親自跑到自己麵前。
人事卷宗?
這四個字,讓柳明姝的心臟猛地一抽。
那是忠義軍的根基!是李燁“唯功是舉”的立軍之本!
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一場場血戰,一條條人命,一份份必須用性命扞衛的忠誠。
一個新嫁入王府的公主,為何要對這些東西如此“關注”?
柳明姝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她將布巾遞還侍女,重新拿起那把銀剪,對著那盆君子蘭,卻遲遲沒有落下。
她明白了羅隱的來意。
這不是告狀。
是提醒。
更是試探。
羅隱在試探她這個主母,有沒有能力,又願不願意,去掐滅這後宅之中燃起的第一縷不該有的火星。
“知道了。”
良久,柳明姝輕輕吐出三個字。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卻讓羅隱感到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公主殿下乃金枝玉葉,初來乍到,想為夫君分憂,這份心是好的。多用些燭火算什麼,我王府還供得起。”
她轉過頭,對羅隱露出一抹淺笑。
“以後這等小事,便不必來報我了。羅長史日理萬機,當為夫君多慮軍國大事才是。”
羅隱深深一躬。
“王妃深明大義,下官明白了。”
他轉身離去,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他知道,這位王妃聽懂了所有言外之意,並且,她準備親自處理。
當晚,李燁回到後宅,柳明姝已經備好了醒酒的參湯。
她沒有提及白日羅隱的到訪,隻是伺候他換下朝服,輕聲細語地聊著家常。
直到李燁的眉頭在溫熱的湯水中漸漸舒展開,她才像是不經意地提起。
“夫君,我娘家的族人,如今都在洛陽安頓下來了。今日族長托人遞話,想問問族中那些子弟的前程。”
李燁放下湯碗,握住她的手:“你的意思呢?”
柳明姝垂下眼簾,聲音輕柔,字句卻異常堅定。
“夫君,我柳家,世代商賈,胸無點墨,於軍國大事上一竅不通。”
“他們若入軍旅,是害了軍士性命;若入中樞,是亂了朝堂法度。”
她抬起頭,清澈的眼眸直視著李燁。
“我為夫君之妻,已是天大的福分。若再讓柳氏族人身居高位,便是外戚乾政,不光會惹天下人非議,更會動搖夫君‘唯功是舉’的立軍之本!”
“此事,萬萬不可。”
李燁看著妻子堅決而澄澈的眼神,一股暖流瞬間注滿胸膛。
他征戰沙場,算計人心,看慣了太多的貪婪與背叛,而眼前這個女人,卻總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為他守住最純粹、最穩固的後方。
他將她緊緊攬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聲音帶著一絲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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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姝,委屈你了。”
“能為夫君守好這家,便是我最大的功業,何來委c屈。”柳明姝在他懷裡輕聲說。
李燁心中再無一絲遲疑。
第二日,他親自召見了柳家族長柳元及一眾柳家核心子弟。
當這群衣著光鮮的商賈,戰戰兢兢地踏入那座象征著中原最高權力的魏王府議事堂時,立時被那股肅殺之氣壓得幾乎窒息。
李燁沒有高坐帥位,而是站在堂中,含笑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