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牙府正堂裡的空氣,像拉滿的弓弦一樣緊繃。
趙猛第三次“噌”地站起身,身上的鐵甲葉片碰撞出嘩啦的聲響。
這個被軍中稱作“陷陣虎”的猛將此刻滿臉通紅,右拳砸在鋪著地圖的長案上,震得茶碗跳起半寸高:“主公!朱溫那老賊傾巢南下,汴州現在就是座空城!咱們隻要派三萬輕騎晝夜兼程,五日就能兵臨城下,到時候把他老巢端了,看他拿什麼跟王彥章打!”
“趙指揮使說得對!”賀德倫也跟著站起來,聲音急促,“末將願為先鋒!咱們的踏白軍最擅長途奔襲,保證在龐師古回援之前,就把汴梁城頭插上咱們的旗!”
堂下坐著二十餘名將領,此刻有一大半都麵露激動之色。
葛從周雙手抱臂靠在柱子上沒說話,但目光也緊緊盯著主位上的李燁。
這些在戰場上搏殺出來的漢子,嗅到了千載難逢的戰機,朱溫和王彥章這兩頭猛虎在宋州撕咬得血肉模糊,此時不掏了老虎窩,更待何時?
隻有高鬱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袖口,這個瘦削的文士抬起眼皮,看了看牆上那張巨大的河北輿圖,又垂下眼睛繼續盯著自己的指尖,仿佛那上麵有什麼精妙的棋局。
李燁坐在主位上,沒有穿甲胄,隻一襲深青色的常服。他沒有看群情激奮的將領們,也沒有看案上的地圖,而是側著頭,望著窗外。
窗外是魏州城的街市。
午後陽光斜照,能看見遠處糧倉高聳的屋頂,看見操練場上士兵們列陣騰起的煙塵,看見更遠處田野間農人彎腰勞作的身影。那些景象很平常,平常得讓堂內這群渴求戰功的將領們感到焦躁。
“主公!”趙猛忍不住又喊了一聲。
李燁終於轉回頭。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掃過趙猛漲紅的臉,掃過賀德倫緊握的拳頭,掃過一張張急切的麵孔,最後落在輿圖上,那張圖上用朱砂標出了宋州的位置,旁邊用小楷密密麻麻注著雙方兵力、糧道、乃至每日戰況。
他站起身,走到長案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燁伸手指向宋州,指尖懸在那片殷紅之上:“朱溫十萬大軍,王彥章五千鐵騎。雙方在宋州城下已經對峙七日。”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冷漠,“按最樂觀的估計,朱溫要啃下這塊硬骨頭,至少要折損兩萬人,耗時半個月。而王彥章就算全軍覆沒,也能讓朱溫元氣大傷。”
“所以正是時候啊!”趙猛急道。
“所以,”李燁的指尖沒有動,另一隻手卻緩緩抬起,按在了自己的腹部,“所以我們應該讓這兩頭餓狼,繼續撕咬。”
堂內安靜了一瞬。
李燁的手指從腹部移開,虛虛抓握成拳,舉到眾人眼前:“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衝進去搶幾塊帶血的骨頭。”他慢慢鬆開拳頭,手掌攤開,五指微微彎曲,做了一個“抓緊”的動作,“而是趁著它們互相撕咬的時候,把我們自己的牙,磨得更利;把我們自己的爪,煉得更硬。”
他收回手,背到身後,目光如冷泉般掃過全場:“你們隻看見汴州空虛,卻看不見,我們就算拿下汴州,拿什麼守?朱溫回師,我們拿什麼擋?李克用在太原虎視眈眈,劉仁恭在幽州秣馬厲兵,就連鳳翔的李茂貞,都敢進攻周至。我們衝出去,搶一塊飛地,然後呢?”
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砸得趙猛張了張嘴,沒能出聲。
賀德倫皺緊眉頭,似乎在消化這些話。
“可是主公,”一直沉默的葛從周終於開口,聲音沉穩,“若完全按兵不動,將士們求戰心切,時間久了……”
“所以不能按兵不動。”李燁打斷他,嘴角忽然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我們要動。但不是向外動,而是向內動。”
他轉身,從案幾下層抽出一卷厚厚的帛書,“嘩啦”一聲展開。帛書上是密密麻麻的條款、圖表、編製表,墨跡尚新,顯然是剛擬定不久。
“高鬱。”李燁喚道。
文士起身,走到帛書前,伸手撫平卷邊。他的手指劃過那些條目,眼睛裡有種近乎狂熱的光——那是謀士見到絕妙棋局時才有的光。
“自今日起,”李燁的聲音在堂內回蕩,“忠義軍麾下所有兵馬,進行徹底改製。廢除舊有的藩鎮募兵製,行‘軍衛’製。”
“軍衛?”趙猛愣住了。
“效前唐府兵遺法,兵農合一。”李燁的指尖點向帛書最上方的總綱,“每衛定員五千人,設衛指揮使一人,副使兩人。衛下設五團,每團千人;團下設兩旅,每旅五百;旅下設五隊,每隊百人;隊下設十火,每火十人。此為常備編製。”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將領們困惑的臉:“軍士不從民間強征。凡入軍衛者,授永業田五十畝,宅地五畝。其家眷隨營安置,編入軍籍。軍士閒時屯田操練,戰時披甲出征。田產可世襲,但需長子繼軍籍。若軍功卓著,另授勳田。”
堂內死寂。
就連最不懂政事的趙猛,此刻也聽懂了這套製度背後可怕的含義,這不再是養兵,這是在打造一個完全依附於李燁本人、與土地捆綁、世代為兵的戰爭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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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高鬱適時開口,聲音裡帶著壓抑的興奮,“此法有三大好處。其一,軍糧自給,不耗民力,我大軍可常備不散。其二,家眷隨營,實為人質,軍心徹底歸於主公一人。其三……”他深吸一口氣,“軍士有恒產,則戰有必死之心,守有必固之誌。這不再是藩鎮的兵,這是主公的私軍,從人到心,完完整整的私軍!”
“但是,”葛從周緩緩站直身體,這位老將的臉色變得凝重,“河北土地,十之六七在世家豪強手中。要授田給數萬軍士,田從何來?”
問題如利刃,剖開了美好藍圖下的血肉現實。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李燁身上。
李燁笑了。那不是溫和的笑,而是某種冰冷的東西從眼底深處浮上來,讓那張年輕的臉忽然顯得陌生而鋒利。
“田從何來?”他重複了一遍,手指輕輕敲在輿圖“河北道”三個大字上,“就從這些占著田、握著糧、卻不肯低頭的人手裡來。”
他轉身,從案上拿起一支令箭,黑檀木的箭身,尾羽染成朱紅。他握著這支箭,走到高鬱麵前。
“高鬱,聽令。”
文士撩袍,單膝跪地。
“我命你為‘度田檢括使’,持我節鉞,總領河北三道田畝清查事。”李燁的聲音一字一頓,像鐵錘砸釘,“凡軍衛所需屯田之地,無論現屬何人。世家、豪強、寺院、乃至前朝勳貴遺族,一律收歸軍府。按市價三成給付錢帛,準其保留宅院。”
堂內有人倒抽冷氣。
市價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