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放下筆時,左臂的震顫已經傳到指尖。
細密的抖動讓筆尖在宣紙上留下斷續的墨點,像一行未寫完的省略號。他放下筆,右手按住左臂肘關節上方三寸的位置——那是六年前一劍留下的舊傷,經絡斷了三成,接回去時禦醫搖頭說“能保不廢已是萬幸”。
他慢慢吸氣,等那陣震顫平複。
書房的燈燭剪出他端坐的影子,映在身後滿牆的卷宗架上。月光從雕花窗欞斜進來,照在他額前——那裡有一道淺白色的彎月形疤痕,平時藏在發際線下,隻有低頭時才會隱約顯現。此刻它正隨著脈搏微微發燙,一種熟悉的、鈍刀刮骨般的隱痛。
又來了。
疼痛總在情緒波動時出現。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某種更複雜的、近乎興奮的緊繃感——就像獵手看見陷阱邊緣晃動的影子。
他伸手取過靠在桌邊的烏木杖。杖身三尺七寸,黑沉如夜,隻在手握處磨出溫潤的光澤。這不是裝飾,是必要的支撐。杖底包銅,觸地無聲,但內裡中空,藏著他需要的三樣東西:一截淬毒的銀針,一卷浸過藥水的絲線,還有七顆能在地上滾出特定軌跡的銅珠。
殘局大師。他想起三個月前官家私下召見時說的這個詞。
“包卿,朝堂如棋局,有些人下明棋,有些人下暗棋。”官家的手指在禦案上輕輕敲擊,節奏莫測,“朕需要一個人,能在所有人都以為敗局已定時……重新布子。”
所以有了“隱刃”,有了這間不在任何官署名錄上的書房,有了他必須習慣的震顫與隱痛。
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三短一長,是展昭。
“大人。”展昭推門進來,身上還帶著夜露的寒氣,“紅姨那邊有回音了。啞書生仿寫的信,已經‘自然’地送到該收的人手裡了。”
“反應?”
“其中兩封沒有異常。但第三封……”展昭頓了頓,“收信人是現任戶部侍郎,李維。他看完信後,當晚去了城西的‘聽濤彆院’。”
包拯的手指在烏木杖上輕輕摩挲。聽濤彆院,那是已故太師王珪的私產,三年前轉手給一個江南茶商,背景乾淨得可疑。
“誰在盯?”
“雨墨。”展昭說,“她扮成送繡品的丫頭進去了。公孫先生在外麵接應。”
“告訴公孫,如果醜時雨墨還沒出來,就用第二套方案。”包拯的聲音平穩,但左臂的震顫又開始加劇,“李維不是終點,是魚餌。我們要看的是咬鉤的魚有多大。”
展昭點頭,卻沒有立刻離開。他看著包拯按住左臂的手,眉頭微皺:“大人的手……”
“無妨。”包拯打斷他,“舊傷罷了。”
但兩人都清楚,這“舊傷”是如何來的——六年前的雨夜,三名刺客偽裝成送公文的差役,在開封府後堂暴起發難。那一劍本該刺穿心臟,包拯側身避開了要害,左臂卻結結實實挨了一記。刺客的劍上淬了毒,不是見血封喉的那種,而是專門損傷經絡的陰毒。
活下來了,但有些東西永遠改變了。
比如他再也無法穩當地握筆寫字。比如他必須重新學習如何用一具不可靠的身體,去完成必須可靠的事。
“大人,”展昭終於還是說出口,“下次遇險,請一定讓我……”
“讓你在身邊保護?”包拯抬眼看他,目光平靜,“展護衛,你知道為什麼那次遇刺時,你恰好被調去城東查案嗎?”
展昭愣住。
“因為那三名刺客的雇主,需要確認一件事。”包拯緩緩起身,烏木杖觸地,發出輕微的悶響,“他們需要確認,在失去最快的那把刀之後,包拯還有沒有價值活下去。”
房間安靜了片刻。
“他們是來測試的?”展昭的聲音冷下來。
“測試,也是警告。”包拯走到窗邊,望著庭院裡被月光照亮的石徑,“所以我活下來了。用你現在看到的這副樣子。”
他轉過頭,月光正好照在他額前的疤痕上,那彎淺白色在此時異常清晰。
“有時候,弱點比盔甲更有用。”他說,“至少,敵人會因此低估你。”
刺客是在子時末出現的。
沒有預兆,沒有聲響。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時,包拯正在看雨墨傳出來的第一份密報——寫在繡花樣本的夾層裡,用她自創的密碼。
他抬起頭。
門口站著三個人。黑衣,蒙麵,但身形、站姿、呼吸節奏都透著一股熟悉的精悍。和六年前那批人來自同一個地方,或者說,受過同樣的訓練。
中間那人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包大人,請隨我們走一趟。”
包拯沒有動。他的左手垂在身側,手指微微蜷曲,震顫比平時更明顯——這次不是舊傷發作,而是刻意放鬆肌肉後不受控製的抖動。他讓顫抖蔓延到肩膀,甚至讓身體都顯得有些不穩。
“如果我說不呢?”他的聲音很輕,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
右邊那人笑了:“那我們就隻能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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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同時向前。步伐一致,間距精準,封死了所有逃跑的角度。專業的圍捕陣型。
包拯向後退。一步,兩步,背脊抵到了書桌邊緣。他的右手還握著那份密報,左手則撐在桌麵上,顫抖得連紙張都發出簌簌聲響。
“印信……”他忽然說,聲音裡帶著急促的喘息,“你們要的是這個,對不對?”
他伸出顫抖的左手,去夠書桌內側的抽屜。動作笨拙,甚至碰倒了筆架,毛筆滾了一地。
刺客們停下腳步,交換了一個眼神。中間那人點頭:“聰明。交出印信,可以少受點苦。”
包拯的手指終於摸到抽屜把手。他用力拉開——太用力了,整個身體都跟著踉蹌了一下。就在這一瞬間,他的左手“無意”中碰到了抽屜內側一個凸起的木瘤。
哢噠。
極輕微的機括聲。
書房四角的燈燭同時熄滅。不是被風吹滅,而是燭芯裡預藏的磷粉被機關觸發,瞬間燃燒殆儘,留下濃密的灰色煙霧。煙霧帶著刺鼻的辛辣味,迅速彌漫整個房間。
“閉氣!”刺客首領急喝。
但已經晚了。煙霧不隻是障眼法——裡麵混了曼陀羅花粉和胡椒素的混合粉末,接觸黏膜就會引起劇烈的灼痛和眩暈。三名刺客同時捂住口鼻,咳嗽,眼淚直流。
包拯沒有閉氣。他在機關觸發前就屏住了呼吸,同時從袖中抽出一條浸過解藥的絲巾,快速掩住口鼻。他的動作依然顯得笨拙,左手的顫抖讓係絲巾的動作多花了兩秒。
但這兩秒裡,他已經完成了三件事:
第一,用右腳後跟踢了書桌底部的暗格。七顆銅珠滾出來,在地板上沿著預設的凹槽滾動,發出雜亂但特定節奏的聲響——這是給外麵暗哨的信號。
第二,左手從烏木杖頂端擰開暗格,取出一卷半透明的絲線。線浸過特殊的香粉,沾衣即附,三天不散。
第三,他向前“踉蹌”了一步,右手看似慌亂地揮舞,實則精準地在每個刺客的衣襟內側,用特製的鉤針縫入了一小段絲線。針法粗糙,線頭外露——刻意留下破綻。
整個過程不到十息。
煙霧開始散去時,包拯已經“跌坐”在地,背靠著書桌,劇烈地咳嗽,左手抖得像是風中落葉。烏木杖倒在手邊,看起來完全是個失去抵抗能力的傷者。
刺客首領第一個恢複視力。他拔刀上前,刀尖抵住包拯咽喉。
“玩這種小把戲……”他的聲音因黏膜灼傷而更加嘶啞,“找死。”
包拯抬頭看他,眼神裡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平靜。月光重新照進房間,落在他臉上,額前的月牙疤痕此時紅得發亮——不是血跡,而是皮下血管因情緒劇烈波動而擴張。
“你們的主子,”包拯開口,聲音因為咳嗽而斷斷續續,“有沒有告訴過你……六年前那三個人,最後是怎麼死的?”
刺客的手微微一僵。
“毒發?”包拯繼續說,每個字都像冰錐,“不,他們活得好好的。至少活到被送回去複命,活到向主子詳細稟報了刺殺過程,活到……把他們主子最想知道的、關於我的情報,一字不落地帶回去。”
刀尖又前進半分,刺破皮膚,血珠滲出。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包拯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有種詭異的美感,“測試一個人的價值,最好的方法不是看他能打贏誰……而是看有多少人,願意為了讓他活下去而布局。”
話音剛落,書房外傳來腳步聲。
整齊、沉重、鐵甲碰撞的金屬聲。不是一兩人,而是一隊。火把的光從窗紙透進來,將整個庭院照得亮如白晝。
“巡防營!”外麵有人高喝,“包圍書房!擅動者格殺勿論!”
刺客首領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看向包拯:“你算計好的?”
“算計?”包拯輕輕搖頭,血順著脖頸流進衣領,“我隻是……在你們來之前,給巡防營都指揮使送了封信。信上說,今夜可能有賊人潛入官署,盜取機要印信。”
“印信是誘餌?”
“印信是真的。”包拯說,“印信所在的抽屜機關也是真的。唯一假的,是時間——我信裡寫的賊人潛入時間,是醜時三刻。”
他抬眼,看著刺客首領的眼睛:“你們來早了半個時辰。所以現在,在巡防營看來,你們不僅是賊,還是‘意圖殺害朝廷命官’的重犯。”
門外傳來撞門聲。
三名刺客急速對視。首領咬牙,收刀,低喝:“走!”
他們衝向窗戶——那是唯一的生路。但就在首領躍上窗台的瞬間,包拯用還能動的右手,抓起倒在地上的烏木杖,杖底對準窗外,拇指按下隱藏的機括。
咻!
一道銀光沒入夜色。
窗外傳來一聲悶哼,然後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但另外兩人還是逃出去了,腳步聲迅速遠去。
門被撞開。巡防營士兵湧入,火把照亮一片狼藉的書房。
都指揮使趙鐸大踏步進來,看見坐在地上的包拯,臉色一變:“包大人!您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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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肉傷,無礙。”包拯在士兵攙扶下起身,左臂的顫抖此時完全無法抑製,整個人看起來虛弱不堪,“逃了兩人,還有一人……應該就在窗外。”
趙鐸立刻命人搜查。片刻後回報:窗外牆根下倒著一人,黑衣蒙麵,右腿插著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昏迷不醒。
“帶回去,單獨關押。”包拯說,“不要用刑,給他最好的傷藥。等他醒了,告訴他……”
他停頓,彎腰撿起地上的烏木杖,撐住身體。
“告訴他,針上的毒,三天後發作。解藥在我這裡。想活命,就把他知道的、關於他主子的所有事,寫下來。”
趙鐸深深看了包拯一眼,抱拳:“下官明白。”
士兵們抬著俘虜退出書房,趙鐸最後離開,輕輕帶上門。
房間重新安靜下來。月光依舊,隻是多了打翻的墨汁、散落的紙張、還有空氣中未散儘的辛辣味道。包拯獨自站在這一片狼藉中,左手顫抖著,從懷中取出那條掩口的絲巾。
絲巾一角,沾著一點香粉——和縫在刺客衣襟內的絲線是同一種。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夜風灌進來,清涼徹骨。他鬆開手,絲巾隨風飄出,在月光下像一片灰色的蝶,旋舞著落入黑暗。
第一重局,成了。
接下來,要等魚聞著香味,自己遊進網裡。
三天後,包拯去了城南的慈雲寺。
表麵理由是還願——為某個“重病痊愈”的遠親祈福。真實理由是,啞書生通過紅姨傳來消息:李維在收到那封信後,除了去聽濤彆院,還做了一件事——他向慈雲寺捐了一筆香火錢,數額不大,但指定要用於修繕藏經閣。
藏經閣的守閣僧,法號慧明,出家前姓陳。
包拯在寺門外下轎時,左臂的震顫比平日更甚。他不得不雙手握住烏木杖,才能維持平穩的步態。額前的疤痕隱隱作痛,像有根針在裡麵慢慢旋轉。
慈雲寺香火不旺,午後更是寂靜。古柏參天,投下厚重的陰影,將夏日的燥熱隔絕在外。包拯沿著青石路慢慢走,杖底包銅的觸地聲在空曠的庭院裡回響,一聲,又一聲。
快到藏經閣時,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女子,素衣布裙,正在閣前的古井邊打水。她背對著他,身姿挺拔如竹,打水的動作利落乾脆,一桶水提上來,滴水不灑。
包拯停下腳步。
不是因為她打水的熟練,而是因為她的背影——某個角度,某個抬手的姿勢,像極了記憶深處的一個人。一個已經死去十二年的人。
女子似有所覺,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
時間在那一刻有了重量。包拯看見了一張清秀但陌生的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眉眼間確有一兩分故人的影子,但更多的是屬於她自己的、堅韌的神采。她的目光清澈,看見包拯時微微一愣,隨即頷首致意,沒有尋常百姓見到官員時的惶恐,也沒有刻意的親近。
“大人是來禮佛的?”她開口,聲音清冽如井水。
包拯花了半息時間,讓呼吸恢複平穩。“尋人。”他說,“藏經閣慧明師父,可在?”
“慧明師父午後要抄經,此時不見客。”女子放下水桶,用袖角擦了擦額角的細汗,“大人若有急事,我可代為通傳。”
“不必。”包拯說,“我等等無妨。”
他走到井邊的石凳坐下。動作很慢,左臂的顫抖讓這個簡單的過程顯得艱難。女子看著他,眼神裡閃過一絲什麼——不是同情,更像是某種專業的評估。她走過來,從井裡重新打上一桶水,用旁邊的木瓢舀了一瓢,雙手遞過來。
“天熱,大人喝點水。”
包拯接過。指尖相觸的瞬間,他感覺到她指腹的薄繭——不是做粗活磨出來的,而是長期握筆、或者握某種細長工具形成的。他低頭喝水,借機觀察她的雙手。右手虎口,左手食指第二節,都有類似的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