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籠,馬車穩穩停在靖北王府門口。
林玥瑤扶著舒兒的手下車,身上猶帶著暖玉宮溫泉潤澤後的淡淡硫磺氣息與暖意,雙頰被熱湯與晚風交替拂過,顯出一種慵懶的緋紅。
主仆二人沿著熟悉的回廊向內院走去。
經過外書房時,隻見窗紙上透出明亮的光,人影在窗後微微晃動。
她站在廊下陰影裡,望著那光,方才那點鬆快漸漸沉靜下去,指尖無意識地撚著披風係帶。
正躊躇間,袖角被輕輕扯動。
舒兒湊近她耳邊,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鼓勵:
“小姐,燈還亮著呢……去瞧瞧吧?”
林玥瑤指尖蜷了蜷,沒動。
舒兒見她不動,索性在她背後輕輕推了一下,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去嘛!”
林玥瑤被推得向前踉蹌了半步,嗔怪地回頭看了舒兒一眼,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整理了一下微褶的衣袖,朝那亮著光的書房走去。
書房內,燈火通明。
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各類文書、輿圖、賬冊鋪展得幾乎不見桌麵原本顏色。正是並州牧溫之林送達的例行政務簡報。
李簡身上隨意披著一件玄色外袍,袖口挽至肘間,正凝神審閱手中一份厚厚的冊子。
七寶肅立在一側,手腳麻利地將已批閱過的文書分門彆類,歸入不同的漆匣,又將待閱的新卷輕輕推至李簡手邊。
一時間安靜得隻剩紙頁翻動的輕響。
李簡將手中一份《晉陽及三輔新設工坊歲末產出核計》放下。
隨即,他伸手拿起了下一份。
《永泰九年並州民戶稼穡事略》
並州牧溫之林謹呈世子鈞鑒:
戶口事
今歲全州新編入戶二千八百有三,新增口一萬九千五百餘。多安置於晉陽新擴之東、西工坊區及雁門、馬邑邊軍眷屬營堡。
農墾事
州內勸墾新田七百頃,多集中於雲中、定襄新修渠堰之地。今歲風雨調順,合計增收粟、麥、豆等約八萬三千石。新引種之宿麥已於晉陽周邊試獲,畝產稍增,來年可續擴。
相關度支事
照今歲全州官民所耗計,州內田畝所出,累加倉廩舊儲,可應其七成有餘。故餘下三成並各色備荒、轉輸之耗,須仰給於外路輸供。
此項采買並漕運之資,較之去歲,實增兩萬八千兩,於鹽鐵市舶之利內劃撥,然連歲看漲,恐非久持之策。
各務循例而行,民生粗安。謹此密呈。
李簡看完,沉默了片刻,緩緩將冊子合上。指尖在硬質封皮上無意識地摩挲了兩下。
“糧食。”他緩緩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像是自語。
七寶一直留心著他的神色,聞言立刻提起紅泥小爐上微沸的水,熟練地將一盞溫熱的茶湯輕輕推至李簡手邊。
“世子,怎麼了?”
七寶湊近些,低聲問,
“又……又缺糧了?這溫大人也真是,年年報,年年愁。
實在不成,就以前一樣,把那些貪官汙吏的家抄了!那些王八蛋個個糧滿倉、銀滿庫!”
李簡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半垂的眼睫。
他聞言,唇角扯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像是笑,卻又沒什麼溫度。
“貪官的糧食,也不是憑空變出來的。”
他啜了口茶,聲音平靜,
“也是從百姓牙縫裡刮出來的,他若真能憑空生糧食,我還巴不得多些貪官汙吏。”
這話裡的意味,讓七寶也安靜下來,若有所思。
就在這短暫的沉默間,門上傳來了“叩、叩”兩聲。
李簡聞聲,眼神示意了一下桌案。七寶立刻會意,手腳利落地將桌麵奏報迅速歸攏,收進一旁書架上。
“進。”李簡的聲音已恢複了平日的溫和。
門被輕輕推開,林玥瑤帶著舒兒走了進來。她臉色有些微紅,眼神也比平日多了幾分閃爍。舒兒跟在她身後半步,偷偷抬眼瞄了瞄李簡,又迅速低下頭。
七寶朝著林玥瑤恭敬地行了一禮,無聲地退了出去。
李簡已從書案後起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迎向她:
“夫人回來了。暖玉宮的溫泉如何?聽聞是先帝曾經都讚不絕口,我可是想去都沒機會呢。”
他一邊說,一邊走向窗下的紫檀木茶幾旁坐下。
林玥瑤也在他對麵落座,手指無意識地撫了撫裙裾,才輕聲道:
“泉水……極好。溫潤養人。”
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又補了一句,
“感覺渾身都鬆快了不少。”
“那就好。”李簡含笑點頭,順手提起白瓷壺,先為她斟了一杯清茶,隨後才給自己也滿上。
茶湯澄澈,熱氣嫋嫋。
林玥瑤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的溫熱,卻一時不知該接著說什麼。
她垂下眼,小口啜飲,借以掩飾這突如其來的靜默。
李簡也仿佛專注於杯中茶葉的舒展,並未主動挑起新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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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微妙地有些凝滯。
舒兒站在林玥瑤側後方,敏銳地察覺到這份安靜下的些許尷尬,卻見對麵的李簡忽然朝著她眨了眨眼,唇角還噙著一絲幾乎看不見的促狹笑意。
舒兒臉一熱,慌忙低下頭。
林玥瑤也感到了這沉默的壓力,目光下意識地在屋內逡巡,最終落在了李簡那張寬闊的書案上。
隨後像是找到了話題,輕輕放下茶杯,聲音柔和地開口:
“夫君這硯台……看著倒是雅致。”
李簡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趙均平送來的那方澄泥硯,隨口道:
“哦,那個啊,夫人若喜歡,拿去用便是。”
林玥瑤卻搖了搖頭,眼神裡露出一絲恰到好處暖意:
“不必了,多謝夫君。隻是……瞧著有些眼熟。我那裡也有一塊差不多的。”
李簡聞言,略顯意外地“哦?”了一聲,
“怎麼,均平那小子,也給夫人送了一塊?他倒是會做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