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如刀,刮過原野,卷起漫天黃塵,撲打在行進中的軍隊身上。運糧隊的隊伍宛如一條土黃色的長龍,在蒼茫的大地上緩慢而堅韌地向北蠕動。車輪碾過凍土,發出沉悶而持續的隆隆聲響,混雜著馬蹄聲、腳步聲、軍官時不時的嗬斥聲以及民夫沉重的喘息,構成一首單調卻壓抑的行軍曲。
高鑒騎在“烏雲踏雪”上,這匹駿馬果然神駿非凡,步伐穩健,耐力極佳,在顛簸漫長的路途中給了他極大的支撐。他並未像其他隨行文吏或民夫那樣麵露苦色、萎靡不振,反而打起十二分精神,目光如炬,如同最勤奮的學生,貪婪地觀察、吸收著這支隋軍隊伍的每一個運作細節。
他仔細觀察著隊伍的編製與行進序列。前軍是約三百人的精銳戰兵,披甲執銳,隊列嚴整,斥候遊騎如同觸角般不斷向前方和兩翼撒出,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中軍是張校尉及其親兵、旗手、號手所在的核心,以及最重要的糧車主體,每輛車旁都有輔兵和民夫照看,兩側亦有戰兵護衛。後軍則是更多的輔兵、民夫以及像高鑒他們這樣的隨行人員,隊伍相對鬆散,但也處在戰兵的監視和保護範圍內。整個行軍隊伍層次分明,首尾相顧,顯示出帶兵者不俗的素養。
每日申時左右下午三點),隊伍便會尋找合適地點紮營。高鑒尤其關注此事。他看到軍官如何勘察地形——必選地勢稍高、靠近水源、視野開闊且易守難攻之處。輔兵和民夫們在戰兵監督下,熟練地挖壕溝、立柵欄、設拒馬,營盤布局極有講究,中軍帳、各隊營地、糧車停放區、馬廄、炊事區、甚至茅廁的位置都劃分得清清楚楚,留有通道,既防止炸營,也便於遇襲時快速反應。夜間警戒更是嚴密,明哨、暗哨、巡邏隊交錯布置,口令一夜數換,篝火的設置也頗有學問,既能提供照明和取暖,又不至於暴露營內虛實。
後勤管理同樣讓他受益匪淺。如何分配有限的飲用水,如何高效地埋鍋造飯,如何照料大批馱馬和役畜,如何統計每日糧秣消耗,這些看似瑣碎的實務,維係著整支軍隊的生存與戰鬥力。高鑒默默將這些親眼所見的細節與腦海中《孫子兵法》、《司馬法》以及家中收藏的那些兵書理論相互印證,許多原本模糊的概念變得清晰透徹,時有豁然開朗之感。他意識到,兵書上的精妙策略,最終離不開這些枯燥卻至關重要的基礎支撐。
令他驚訝的是,張定澄在這方麵的表現展現出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天賦。這個沉默寡言的青年,雖然不通文墨,未曾讀過任何兵書,卻對軍隊的實際運作有著異常敏銳的觀察力。他往往能一眼看出某段路是否容易通行,某個紮營地點的潛在隱患如是否處於低窪易積水處,或是否過於靠近易燃的枯草坡),甚至能從軍官下達命令時的語氣、士兵們執行命令時的細微動作和表情中,準確地判斷出這支隊伍的疲憊程度、士氣高低以及軍官的威信如何。
“高兄,你看那個火長,”一次休息時,張定澄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對高鑒說,目光示意著不遠處一個正在喝水的低級軍官,“他手下那幾個兵,拿水囊的手都在抖,眼神發直,走路腳底下有點飄。怕是昨天夜裡輪哨沒歇好,或者心裡憋著什麼事。真要有事,他們這一火人反應肯定要慢半拍。”
高鑒仔細看去,果然如此。這種對基層士卒狀態的細膩洞察,是他光靠讀書難以獲得的。
又一日傍晚紮營後,張定澄看著民夫們挖掘的壕溝,蹙眉低聲道:“這溝挖得有點偷懶了,深度和寬度都不太夠,坡度也太陡,人不好上下,真要是晚上有點動靜,自己人慌亂中反而容易掉進去絆倒。”
高鑒對比了一下兵書上要求的營壘標準,發現張定澄的觀察一針見血。這些看似粗淺卻極為實用的發現,常常讓高鑒對這位同伴刮目相看。
每當夜幕降臨,軍營沉寂下來,隻餘下巡邏隊的腳步聲和遠處野狐的哀嚎時,兩人便會擠在分配給他們的狹小帳篷裡,借著微弱油燈的光芒,低聲討論白日的所見所聞。高鑒負責將觀察到的現象係統化、理論化,講解其中的兵法原則和道理;張定澄則補充大量細節和基於經驗的直覺判斷。一理論一實踐,一宏觀一微觀,竟配合得越發默契,彼此都覺獲益良多。
一次,張定澄聽完高鑒對《孫子兵法》中“凡軍好高而惡下,貴陽而賤陰,養生而處實”的講解後,若有所思地問道:“高兄,你們國子監裡的先生,還有你們這些士族子弟,是不是都像你這般,什麼都懂?連怎麼紮營打仗都學?”
高鑒聞言,不由啞然失笑,輕輕搖頭道:“子澄兄,你這就想差了。國子監中,厲害的才學之士自然有,但混日子的紈絝子弟也不少。至於士族之家,也並非人人皆博學通達。”
他頓了頓,詳細解釋道:“便以我渤海高氏為例,族中子弟確比寒門更容易接觸學問。族學由家族中德高望重、學問精深的長者主持,一般子弟五歲便可入蒙學啟蒙,誦讀《千字文》、《孝經》之類。稍長,則開始學習經學儒家經典)、史學、詩文,乃至算學、律法,此為‘治學’,旨在明理修身,培養治理之才。天資聰穎、刻苦向學者,自然能脫穎而出,家族也樂於投入資源重點培養,請名師,贈典籍,甚至為其遊學、交結名士提供資助。但那些資質平庸、不思進取之輩,家族也不會無限度地浪費資源,往往任其庸碌,將來能打理些族產、做個富家翁便是到頭。所以,外人看去,似乎名門望族儘出英才,實則不過是家族將有限的資源,集中投給了那些最有能力、最可能光耀門楣的子弟身上罷了。大部分士族子弟,終究也隻是泯然眾人。”
張定澄聽得入神,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到所謂高門大族內部的真實情況,並非想象中那般人人如龍。他沉默片刻,低聲道:“原來如此。那……高兄你必是族中極受看重的那類子弟了。”
高鑒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道:“讀書明理,是士族立身之本。但能否成器,終歸要看個人。如今這世道,光會讀書,恐怕也遠遠不夠了。”他的目光投向帳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了前方更加莫測的旅途。
長途行軍的日子枯燥而艱苦,冷硬的乾糧、刺骨的寒風、無儘的塵土考驗著每個人的意誌。但在這艱苦的旅途中,高鑒如饑似渴地吸收著實踐的養分,張定澄則飛速地成長,那雙曾經隻充滿仇恨的眼睛裡,也開始閃爍起思考與求知的光芒。冰冷的北風裹挾著他們的低語,在這龐大軍隊的一角,悄然進行著一場特殊的“教學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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