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帳外親衛通報:“高鑒大統領到!”
隻見高鑒一身戎裝,風塵仆仆卻步履沉穩地走入大帳,向高士達抱拳行禮後,默然肅立一旁。他顯然也已得知了楊義臣大軍壓境的緊急軍情,麵色沉靜如水,但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其眼神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憂慮。
高士達看到高鑒,眼前忽然一亮,仿佛找到了支持者,朗聲道:“高兄弟來得正好!你素來知兵,且說說,我軍是該避戰,還是該迎戰?”
瞬間,所有目光又都聚焦在高鑒身上。竇建德也看向他,眼神中帶著一絲希冀。
在了解事情經過後,高鑒心中暗歎一聲,一股無奈的沉重感壓上心頭。他何嘗不知竇建德的策略是正確的,是眼下唯一能在這龐大軍力差距下求得生機、甚至可能反敗為勝的理智選擇。楊義臣的穩紮穩打,恰恰是他們這種依托地利遊擊起家的義軍最害怕的對手。但看高士達這臉紅脖子粗、幾乎聽不進任何反對意見的架勢,分明是主戰之意已決,那強烈的自尊心和被竇建德功績刺激的好勝心,已然壓倒了對現實的冷靜判斷。
他略一沉吟,在心中飛快地權衡利弊,最終選擇了相對委婉的方式進言:
“大王,竇軍司馬所言,確是老成謀國、持重穩妥之策。楊義臣乃大隋宿將,成名已久,其部下多是邊軍老卒,甲堅刃利,訓練有素,更兼新破張金稱,攜大勝之威,士氣如虹,銳不可當。我軍雖勇,屢挫官軍,然無論是總兵力、裝備精良度還是大規模野戰的戰場經驗,與之相比,確有不小差距。依鑒之淺見,若能在其銳氣最盛時暫避鋒芒,依托高雞泊與百裡窪的複雜地利,以逸待勞,不斷以小股精銳襲擾削弱,待其久攻不下,師老兵疲,後勤不繼,露出破綻之時,再伺機而動,確是更為穩妥、勝算更大的萬全之法。”
他頓了頓,清晰地看到高士達眉頭緊緊皺起,臉上不耐之色愈濃,知道全然反對已不可能,便話鋒微轉,試圖做最後的挽回,但其核心仍是堅決反對盲目決戰:“即便……即便大王決意要戰,以振軍威,亦不可浪戰,不可急於求成。需選擇於我極為有利之地形,周密部署,預設戰場,巧妙設伏,或可誘其一部深入,以眾淩寡,以巧破力,方有幾分勝算。萬不可因其初來,便傾巢而出,與之在開闊地帶硬碰硬,徒耗我百戰精銳之根基啊!”
高鑒的話語,比起竇建德的直諫,多了幾分技巧與鋪墊,但反對在此時與楊義臣進行主力決戰的態度是明確且一致的。
高士達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不悅,但隨即又被一種莫名的、混合著對竇建德猜忌與自身過度自信的固執所取代。他大手一揮,聲若洪鐘,試圖用音量壓下所有反對聲音:“高兄弟!你也太過漲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了!官軍難道是三頭六臂?不也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挨了刀槍一樣會死,有何可怕?我高士達自起兵以來,縱橫河北,大小數十戰,怕過誰來?刀頭舔血,腦袋彆在褲腰帶上,才有今日!如今我軍新勝,士氣可用,正該一鼓作氣,再創輝煌!若龜縮不出,躲入那百裡窪喝泥水,豈不寒了麾下將士們的心?日後還有何人肯隨我搏命?”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高鑒,語氣陡然變得異常親熱,卻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逼迫感,仿佛要將高鑒牢牢綁在自己的戰車上:“高兄弟!你與我相識於微末,共曆生死,乃我高士達最信重的臂膀!此番迎擊楊義臣,我親自統帥主力,於正麵破敵!你就率你麾下那些操練精熟、裝備齊整的精銳,為我大軍最強之側翼,與我並肩而戰,互為犄角,共破強敵,再立不世之功!也讓天下人看看,我高雞泊有雙雄並立,非獨竇軍司馬能戰!如何?”
此言一出,帳內瞬間陷入一片詭異的死寂。所有人都聽明白了,高士達這哪裡是詢問意見?分明是以“生死之交”、“最信重”為名,行逼迫表態之實!他不僅要高鑒站在自己這邊,共同對抗竇建德的“避戰”言論,穩固自己決戰的權威,更是要將高鑒這支素以精悍聞名的精銳力量,牢牢綁在自己主導的這場豪賭之上,用於這場他力主進行、卻前景莫測的決戰。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壓力,隨著高士達灼熱的目光,重重壓在了高鑒的肩頭。
高鑒心頭猛地一沉,仿佛一塊冰冷的巨石墜入胸腔,巨大的壓力與一股難以言喻的慍怒交織升騰。高士達此舉,何異於螳臂當車,拿全軍將士的身家性命乃至高雞泊的未來做一場毫無勝算的豪賭!更要拉著他和他辛苦積攢的本錢一同跳入這必敗的深淵!腦海中幾乎已經預見到裝備簡陋、缺乏嚴整陣型的義軍主力,在楊義臣那如銅牆鐵壁般的軍陣前撞得頭破血流的慘狀。他想當場拒絕,想不顧一切地據理力爭,將竇建德那番金玉良言再剖析一遍。
然而,高士達那句“生死之交”,以及昔日冰天雪地中,此人確實曾伸出援手、讓他得以在這亂世存續的恩情,此刻卻化作了一道無形卻堅韌無比的枷鎖,牢牢束縛住了他的聲音和動作。在這個極度看重“義”字,尤其是“恩義”的時代,公然在眾目睽睽之下,違逆對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名義上是最高統帥的高士達,所要承受的道德譴責和輿論壓力是毀滅性的。一旦被扣上“忘恩負義”、“臨陣畏戰”的帽子,他高鑒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名聲將毀於一旦,日後在這紛亂的河北地界,恐怕再難立足,更遑論招攬人心、圖謀發展了。
他的臉色在燭火映照下微微變幻,手指在袍袖中悄然握緊,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他能感受到竇建德投來的複雜目光,那目光中有關切,有深切的無奈,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他最終抉擇的審視。而另一側,孫雷則抱著臂膀,冷眼旁觀,嘴角一抹譏誚的弧度。
這短暫的沉默,在壓抑的大帳內卻顯得無比漫長。良久,高鑒深吸了一口帶著汗味和皮革氣息的空氣,強行將胸腔間翻湧的波瀾與理智的呐喊壓了下去,迎向高士達那看似熱情洋溢、實則不容置疑的逼迫目光,艱難地抱拳,聲音因內心的掙紮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大王……既已決意死戰,高鑒……蒙受厚恩,敢不舍命相陪!”
他終究,還是沒能掙脫那由恩義與世俗規矩編織而成的無形枷鎖,被迫接下了這道近乎自殺的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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