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縣的冬日,因那方興未艾的識字學堂,似乎驅散了幾分寒意,多了些許不同往日的生氣。偏院之中,雖仍有抓耳撓腮、筆墨橫飛的窘態,但在魏徵一絲不苟的講授與日漸實際的課程內容吸引下,軍官們眉宇間的抵觸漸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懵懂的求知與磨合後的微妙融洽。琅琅誦讀聲儘管粗聲粗氣)與校場上的喊殺聲,在這座新生勢力的據點內,奇異地交織在一起。
然而,與此地的“有序”與“生機”截然相反,百裡之外的武陽郡郡治貴鄉城,卻是一片愁雲慘霧,惶惶不可終日。
郡守府邸內,炭火燒得再旺,也驅不散太守與郡丞元寶藏心頭的徹骨寒意。儘管高鑒如何封鎖消息,但畢竟兩城距離近。幾日前,魏縣一夜易幟、落入“高鑒賊夥”之手的消息傳來,已如當頭一棒,打得他們暈頭轉向。隨後,派出的精乾斥候帶回的情報,更是雪上加霜,幾乎讓他們絕望。
“多少?你再說一遍?!”元寶藏猛地從坐榻上站起,聲音因驚懼而尖利,死死盯著跪在堂下、風塵仆仆的斥候隊正。
那隊正汗透重衣,頭埋得更低,聲音帶著顫抖:“回……回府君、郡丞,卑職等潛伏魏縣外圍山林三日,日夜觀察。隻見……隻見賊兵隊伍,源源不斷自南方開來,進入魏縣!旗號雖雜,但人人皆披甲執銳,隊伍嚴整,絕非尋常流寇!觀其隊列長度與營寨炊煙規模,恐……恐不下五萬之巨!且裝備精良,遠勝郡兵!”
“五萬?!裝備精良?!”武陽郡太守麵如死灰,手中捧著的暖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炭火滾落,灼燒了名貴的地毯也渾然不覺。他喃喃道,“這……這高鑒不是新敗於高雞泊,倉皇南竄的殘寇麼?何來這許多兵馬甲胄?莫非……莫非他有撒豆成兵的本事?”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廳堂內蔓延。五萬精銳!這個數字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武陽郡全部兵力湊起來也不過兩千餘,還多是未經戰陣的新兵羸卒,如何抵擋這雷霆萬鈞之勢?魏縣距貴鄉,騎兵一日可至!
“快!快!”元寶藏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聲音急促地對身旁的心腹吼道,“立刻起草文書,六百裡加急!呈報太仆卿楊義臣楊公!陳述魏縣之危,河北之患,懇請楊公速發大軍,南下剿賊,遲則……遲則河北南部儘陷矣!”
他此刻無比懷念那位剛剛踏平高雞泊、威震河北的老帥。唯有楊義臣的赫赫兵威,方能震懾甚至剿滅這驟然膨脹的“高鑒”集團。
信使帶著沉甸甸的、幾乎承載著武陽郡全部希望的求援信,連夜衝出貴鄉城門,向著北方楊義臣大營可能的駐紮地飛馳而去。
然而,這信使出發不過兩日,一個如同晴天霹靂般的噩耗,竟以比官方驛馬更快的速度,通過商旅、流民乃至某些隱秘渠道,如同狂風般卷過了黃河兩岸,也傳到了焦灼等待的貴鄉——
皇帝楊廣,下詔緊急召回太仆卿、河北討捕大使楊義臣!並……並解散其麾下大部精銳,放歸原籍!
消息傳來,郡守府內,正強打精神商議防務的太守與元寶藏,如遭雷擊,僵立當場。
“不……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元寶藏失態地大吼,一把揪住前來報信的司馬的衣襟,“楊公剛剛立下不世之功,平定張金稱,踏破高雞泊,正宜挾大勝之威,掃清河北餘孽!陛下……陛下怎會在此刻自毀長城?!”
那司馬臉色慘白,帶著哭腔道:“府君,千真萬確啊!據說……據說是因楊公威名太盛,擁兵過重,引起朝中某些人的猜忌,向陛下進了讒言……陛下他……他就信了!”
“猜忌……讒言……自毀長城……”太守喃喃重複著這幾個詞,身體晃了晃,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仰天栽倒,嘶聲力竭地哀嚎:“昏君!昏君誤國啊——!”聲音充滿了無儘的絕望與悲涼。
元寶藏也踉蹌後退,撞在案幾上,杯盤狼藉。他雙目失神,望著北方,仿佛能看到那支本可力挽狂瀾的精銳之師,正在皇權的荒唐意誌下無奈解散、煙消雲散。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破滅了。沒有了楊義臣的威懾,這河北,還有誰能製衡即將席卷而來的各路梟雄?高鑒的五萬“大軍”他們已深信不疑),下一刻是否就會兵臨貴鄉城下?
一種大廈將傾、無力回天的末日氣息,籠罩了整個貴鄉城。
原來在千裡之外的江都離宮,籠罩在一片虛妄的祥和與奢靡之中。
內史侍郎虞世基,這位深得帝心、長於逢迎的權臣,精準地把握著隋帝楊廣的脈搏。他知道,這位剛愎自用、好大喜功的陛下,早已厭倦了各地的壞消息,隻想聽到四海升平、萬邦來朝的頌歌。於是,他將“報喜不報憂”發揮到了極致。
各地將領、郡縣送來的告急、求援文書,如同雪片般飛入他的值房。然而,這些關乎帝國存亡的警訊,大多被他不動聲色地壓下、或是肆意篡改、抑損其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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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鼠竊狗盜之徒,不過疥癬之疾,郡縣捕逐即可,行當殄儘,豈敢勞煩聖聽?陛下日理萬機,心係四海,萬不可因此等小事介懷。”他總是這樣輕描淡寫地對焦急的使者或是同僚說道,隨後便將那些沾滿血淚的奏表付之一炬,或塞入故紙堆中。
他甚至故意杖責那些堅持要麵聖、稟報實情的使者,斥責他們“妄言”、“驚擾聖駕”。久而久之,地方官員也摸清了門道,要麼不敢再報,要麼也學著粉飾太平。於是,一幅極其荒誕的圖景出現了:四海之內,烽煙遍地,郡縣接連陷落,而深居江都宮闕的楊廣,卻如同蒙上眼睛的巨人,對腳下帝國的崩塌渾然不覺,依舊沉浸在征高麗、巡塞北、開運河、造龍舟的“宏圖偉業”與江南的軟風醉月之中。
直到……楊義臣平定河北、破降賊眾數十萬的捷報,通過相對正式的渠道,終究還是傳到了禦前。
楊廣初聞此訊,竟是愕然,隨即發出一聲不知是真是假的驚歎:“朕竟一直不知,河北賊勢已猖獗至此!義臣所降服的賊人,竟有如此之多嗎?”他似乎完全忘記了之前無數被虞世基過濾掉的求救信號。
侍立在側的虞世基,心中雖驚,臉上卻不動聲色,立刻躬身應對,言辭懇切而暗藏機鋒:“陛下明鑒,些微小竊,雖看似數目龐大,實則多是饑民流寇,烏合之眾,未足為慮。反倒是楊義臣將軍,借此一戰,擁兵甚眾,威震河北。其久在閫外京城以外),掌握如此重兵,恐非……國家之福啊。古人雲,尾大不掉,此最非宜。”
這番話,巧妙地將焦點從“賊勢浩大”轉移到了“功臣權重”上,精準地觸動了楊廣內心深處那根猜忌功臣的敏感神經。
楊廣聞言,眉頭微蹙,沉吟片刻,竟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愛卿所言,切中要害,確是老成謀國之言。”他對地方糜爛的實情選擇了繼續無視,反而對替他平定叛亂的將領心生忌憚。
於是,一道荒謬至極的詔令,從歌舞升平的江都發出:緊急追回前方浴血奮戰、剛剛取得決定性勝利的統帥楊義臣,並將其麾下浴血重生的精銳之師,就地解散、放歸原籍!
消息傳出,天下為之嘩然。正致力於肅清河北殘餘抵抗、鞏固勝利果實的楊義臣,接到這如同冰水澆頭的詔書,心中是何等悲涼與無奈,已無人能知。他隻能仰天長歎,遵旨班師,眼睜睜看著自己苦心凝聚的平賊力量頃刻瓦解。
此令一出,如同搬走了壓在河北群雄頭頂的最後一座大山。原本在楊義臣兵鋒下瑟瑟發抖、瀕臨滅絕的各方勢力,包括剛剛遭受重創的竇建德集團,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喘息之機。原本可能被迅速撲滅的星星之火,因朝廷這自毀長城的昏聵之舉,得以死灰複燃,並且以更猛烈的勢頭,席卷開來。河北乃至全國的“盜賊”,由是複盛,帝國的喪鐘,在江都的靡靡之音中,被敲得愈發響亮。
與此同時,魏縣。
高鑒並未如貴鄉官員想象的那般,在營中規劃著如何鯨吞武陽郡。他正帶著韓景龍、劉蒼邪等將領,巡視城防與操練。積雪初融的校場上,喊殺聲震天。高鑒並未擴軍,就怕楊義臣來襲,自己好走。
就在這時,一騎快馬如旋風般衝入校場,馬上的斥候甚至來不及等馬停穩,便滾鞍下馬,踉蹌著衝到高鑒麵前,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聲音都變了調:
“報——大統領!河北……河北急報!”
高鑒眉頭一挑,示意他平靜下來:“講。”
斥候深吸一口氣,竭力平複激蕩的心情,大聲道:“皇帝楊廣,下詔召還太仆卿楊義臣,並……並解散其麾下平賊大軍!”
“什麼?!”一旁的韓景龍失聲驚呼,虎目圓睜。劉蒼邪也倒吸一口涼氣。
高鑒身體猛地一震,眼中爆發出懾人的精光,一把抓住斥候的肩膀:“消息確鑿?!”
“確鑿無疑!各方渠道皆已證實!楊義臣已奉詔班師,其部眾正在遣散!”
高鑒鬆開手,怔了片刻,隨即,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狂喜、荒謬與曆史車輪滾滾向前的明悟,湧上心頭。他猛地仰天大笑,笑聲酣暢淋漓,穿透雲霄,震得校場上所有士卒都停下了動作,愕然望來。
“哈哈!哈哈哈!楊廣啊楊廣!自毀長城!真乃自毀長城!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他笑聲未歇,另一道急促的身影已從縣衙方向飛奔而來,正是魏徵。向來注重儀態、步履沉穩的魏玄成,此刻竟是袍袖翻飛,發髻微散,臉上因激動而泛著紅光,手中緊緊攥著一卷剛從信鴿腿上取下的絹書。
“主公!主公!”魏徵人未至,聲先到,聲音因急促而略顯嘶啞,“楊義臣被召還了!朝廷自斷臂膀,河北真空矣!”
高鑒停下大笑,轉向魏徵,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彙,一切儘在不言中。他們都清楚,楊義臣這棵擎天大樹的倒下,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壓在他們頭頂最大、最迫近的威脅瞬間消散;意味著河北廣袤的土地,失去了最有力的守護者,向所有有實力的野心家敞開了大門;意味著他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極其寶貴的戰略發展期!
“擂鼓!”高鑒猛地收斂笑容,臉上恢複了慣有的沉靜,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燃燒著足以燎原的火焰,他聲音斬釘截鐵,傳遍整個校場,“升帳!聚將!議大事!”
“咚!咚!咚——!”
沉悶而激昂的戰鼓聲,如同積蓄已久、終於爆發的驚雷,在魏縣城頭隆隆炸響,一聲緊似一聲,震蕩四野,宣告著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啟,也召喚著屬於這個時代的弄潮兒,齊聚一堂,共商那席卷天下的大業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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