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細密如酥,濕漉漉的空氣仿佛能擰出水來。青石巷深處,苔蘚沿著牆根蜿蜒而上,像一幅活了的墨痕古畫。林家老宅的藥堂裡,那股經年沉澱的苦香,已不僅是氣味,更似一種無聲的語言,在每一縷呼吸間,訴說著百年的光陰。
五歲的林聞溪,穿著一件洗得發軟的湖藍布衫,正努力踮著腳尖,像一株渴望陽光的幼芽。他那雙烏黑澄澈的眼睛,越過紫檀木診案光滑冰涼的邊緣,窺探著上麵的“乾坤”:那盞磨得鋥亮的黃銅藥臼,映出窗外迷蒙的天光;那把精巧的戥秤,天平兩端似乎平衡著看不見的陰陽;還有那幾疊毛了邊、散了線的醫書,紙頁間仿佛棲息著無數草木的精魂。
他的祖父,林濟蒼老先生,端坐如山。他身著灰布長衫,須發如雪,麵容卻紅潤如童顏,此刻正閉目凝神,三指輕柔地搭在一位老農粗糲的腕脈上。藥堂裡靜極了,隻聽得見雨水從屋簷滴落,敲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又寂寞的“嘀嗒”聲,更襯出那份極致的靜。老人仿佛已入定,世間紛擾,連同這綿長的雨聲,都被他隔絕在心外。小聞溪連呼吸都放輕了,他看見祖父的手指在寸、關、尺三處極其細微地移動、探尋,那專注的神情,不像是在診病,倒像是在聆聽一曲來自身體深處、唯有醫者能懂的幽微樂章。
良久,林濟蒼緩緩睜開眼,目光溫潤深邃,如古井無波。他沒有立刻開方,而是取過案頭那根用作教學的空心葭莩,轉向小孫子,聲音低沉而緩,像遠處寺廟的鐘聲,能安撫人心。
“溪兒,來。”
林聞溪立刻靠過去,小小的身體裡滿是虔誠。
祖父將葭莩一端輕觸在小孫子手腕的內關穴附近,另一端湊近自己耳畔,作凝神細聽狀。“人身是小天地,氣血如江河奔流。脈象,便是這江河的潮信,是身體訴說的最初語言。”他頓了頓,讓話語的重量沉入孩子的心裡,“浮脈輕淺,如魚遊水麵;沉脈重按,似石落水底;遲脈緩來,若寒流滯澀;數脈急走,像熱浪奔湧……還有滑、澀、虛、實,變化萬千,皆是體內陰陽乾坤的映像。欲識其妙,非靜心不可得。”
小聞溪聽得半懂不懂,隻覺得被葭莩輕觸的皮膚下,有一股微熱的暖流,一種難以名狀的悸動。他學著祖父的樣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按在祖父布滿歲月年輪般皺紋的手腕上。他皺緊小小的眉頭,屏息凝神,仿佛要將全身的力氣都凝聚在指尖,去捕捉那脈搏深處隱藏的天地秘密。
看著孫子稚氣又無比認真的模樣,林濟蒼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那笑意背後,是更深沉、如海一般的期許。他取過戥秤,從一旁的陶罐裡拈起幾片曬乾的甘草。黃白色的切片,微微卷曲,帶著陽光曬過的痕跡。“甘草,”他一邊將藥片輕輕放入小巧的秤盤,看著秤杆達到精妙的平衡,一邊緩緩道來,如同在介紹一位德行溫良的故友,“性平,味甘。歸於心、肺、脾、胃四經。能補益中氣,清熱解毒,更能調和百藥,使其性情歸於中和……是為‘國老’。”
藥堂角落,那座巨大的紫銅藥爐持續吞吐著白蒙蒙的蒸汽,發出沉悶而富有節奏的“咕嘟”聲。濃烈複雜的藥香在濕潤的空氣裡愈發纏綿交織——甘草的微甜,黃連的徹苦,當歸的沉鬱,薄荷的清涼……小聞溪翕動著鼻翼,這氣味對他而言,並非簡單的苦澀或芬芳,而是自他降生於此便縈繞周遭的空氣,是融入骨血的味道,是一個漫長而真實的、關於傳承的夢。
窗外,雨勢漸急,天色愈發晦暗。祖父為老農細致地開好方子,又耐心叮囑了煎煮的火候與服用的禁忌。送走病人後,他牽起林聞溪的小手,緩步走到那麵頂天立地的百子藥櫃前。
無數個深褐色的小抽屜,整齊排列,宛如一座沉默的碑林。每一個抽屜麵上,都鐫刻著藥材的名稱,字體古樸蒼勁。“溪兒,你看,”林濟蒼蒼老而溫暖的手指,輕柔地撫過那些木紋與字痕,如同撫過老友的脊背,“這一格一格的天地,看似方寸之間,實則是吾輩醫者一生的江湖。裡麵盛放的,不僅是草木金石,更是芸芸眾生祛病延年的希冀。”他低頭看向孫子,目光深邃如夜空的星辰,“你可知,世人皆稱‘中醫’,此‘中’字最是關鍵。不偏不倚,謂之中;調和致平,謂之和。致中和,則天地各歸其位,萬物自然生長。醫道之根本,便是這中庸之道,是平衡之道,是讓人體這小宇宙,與天地大宇宙和諧共鳴之道。”
五歲的稚齡,自然無法全然領悟這番話裡承載的千鈞重量。但林聞溪仰著小臉,望著祖父在藥櫃投下的巨大陰影中顯得愈發巍峨的身影,嗅著那從無數抽屜縫隙中滲出的、混合了上百種草木魂魄的神秘氣息,一種莫名的敬畏與洶湧的好奇,如同被春雨浸潤的種子,正悄然在他純淨的心田深處,紮下纖細卻堅韌的根須。
就在這萬籟俱寂、唯有雨聲藥沸聲交織的時刻,老宅大門外,驟然響起一陣極其慌亂、雜遝的腳步聲,緊接著是一個婦人帶著哭腔、近乎撕裂的尖利呼喊,像一把鈍刀,猛地劃破了藥堂裡充盈著哲思與寧靜的帷幕——
“林老先生!救命……快救命啊!我家娃……我家娃他……他不行了!”
林濟蒼平靜的麵容驟然一緊,握住小孫子的那隻溫暖大手,下意識地微微收攏。
林聞溪隻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那淒厲的呼喊,猛地向上一撞,幾乎要跳出稚嫩的胸膛。那梅雨季特有的潮濕暖意,此刻竟帶來一絲莫名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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