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驚蟄,春意如同一位羞澀的少女,在連綿的細雨和乍暖還寒的試探中,悄然醞釀著一次盛大的登場。連日的霏霏春雨,無聲地浸潤著乾涸的土地,空氣裡彌漫著泥土蘇醒的腥甜與草木嫩芽破土而出的清冽氣息,混合成一種獨特的、充滿生命張力的味道。午後,天色驟然沉鬱下來,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屋簷,仿佛承載不住內部奔湧的能量。整個世界陷入一種奇異的靜謐,隻有偶爾從遠方傳來的、悶雷般的隱約轟鳴,預示著某種蟄伏已久的力量即將破繭而出。
祖父林濟蒼並未如往常般在堂內安坐品茗或翻閱醫案,而是負手靜立於杏林堂高高的門檻之內,深邃的目光投向院外變幻莫測的天際。他花白的須發在微風中輕輕拂動,身形挺拔如鬆,仿佛一尊與天地氣息感應的石像,在默默等待著某個重要時刻的來臨。林聞溪安靜地侍立在祖父身側,屏息凝神,也被這份不同尋常的靜穆所感染,小臉上帶著一絲緊張與期待。
忽然間,一道慘白刺眼的電光,如同天神揮動的利劍,猛地撕裂了厚重的雲幕,將昏暗的天地瞬間照得一片煞白。緊接著——
“轟隆隆!!!”
一聲沉悶而宏亮、仿佛源自大地深處的巨吼,自遠天滾滾而來,攜著萬鈞之勢,穿透雲層,震動著屋簷下的灰塵,也重重地敲擊在人的心鼓之上。那並非夏日霹靂的尖銳炸裂,而是春天特有的、飽含著蓄勢與萌發力量的悶雷,如同沉睡的巨龍在翻身,又似巨大的鼓槌擂響了喚醒萬物的戰鼓。
雷聲過後,天地間那緊繃的弦仿佛驟然鬆弛,積蓄已久的雨點,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起初稀疏,繼而綿密。那雨絲不再是冬日的冰冷刺骨,而是帶著一絲溫潤,落在乾燥的土地上,激起淡淡的土腥氣,仿佛每一滴都蘊含著喚醒沉睡生命的生機。
“驚蟄到了。”祖父的聲音緩緩響起,帶著一種曆經歲月沉澱後的、洞悉自然節律的欣悅與莊嚴,“《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蟄蟲始振,春雷發聲’。此乃天地間陽氣蓄積到了頂點,終於破土而出,一舉衝破陰寒束縛的象征。這雷聲,便是天地之‘號令’,催動地下蟄伏的蟲豸蘇醒,也催動草木抽芽,萬物複蘇生長。此乃大自然最宏大、最本質的‘升發’之象。”
他轉身,步履沉穩地步入燭火搖曳的堂內,林聞溪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緊隨其後。祖父行至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前,鋪開一張素白的宣紙,研墨潤筆,凝神靜氣,然後提腕運筆,寫下兩個力透紙背、意蘊深厚的大字:春、肝。
“溪兒,近前來。”祖父的聲音在雨聲的伴奏下,顯得格外清晰而深邃,“在吾輩醫家眼中,天地大宇宙,人體小宇宙,二者息息相應。春者,四季之始,五行屬木,五氣屬風,在臟應肝。肝,將軍之官,謀慮出焉。其性,喜條達而惡抑鬱,主疏泄,猶如春日之樹木,枝條最喜向四麵八方舒暢地、無拘無束地伸展,方能枝葉繁茂。”
他指著窗外在春雨中輕輕搖曳、已然透出點點新綠的柳條,深入淺出地闡釋:“肝的‘疏泄’功能,至關重要。其一,調暢全身氣機,如同為人體氣血津液的運行疏浚河道,使其流暢無阻,不致鬱結成疾;其二,調節人之情誌,使情緒得以正常抒發,心緒平和,開朗舒暢,而非鬱結於心;其三,促進脾胃的消化吸收,木能疏土;其四,主管生殖功能與女子月經,使其定期疏泄,有條不紊。”
然而,祖父的話鋒如同這春日天氣,陡然一轉,帶上了警示的意味:“然,物極必反,陰陽之道,貴在平衡。春日風氣當令,萬物升發,若人體肝氣本身升發太過亢盛,猶如樹木遇狂風暴雨,不僅不能茁壯,反而可能枝折葉落;或者,若人體素來陰血不足,如同土壤貧瘠,無法涵養肝木,則肝陽易如無根之木,飄搖上越,亦會生出種種病變。”
“其一,肝氣升發太過,或肝陽上亢,”祖父列舉道,語氣凝重,“其勢如燎原之火,向上衝逆,擾亂清陽之府頭部),則見頭暈目眩,麵紅目赤,耳鳴如蟬,頭痛如劈此乃春季高血壓、眩暈症多發之因);若橫逆侵犯脾胃木克土),則見胃脘脹滿疼痛,噯氣吞酸,食欲不振,甚至嘔吐;若影響情誌,則使人急躁易怒,一點即著,或失眠多夢,輾轉難眠。”
“其二,”他繼續剖析,指尖輕叩案麵,如同敲擊著疾病的節律,“春天氣候多變,乍暖還寒。風為百病之長,其性善行數變,易攜寒邪或熱邪侵犯人體。且風邪通於肝,故春季多見麵部迎風流淚、眼睛乾癢、皮膚突發瘙癢、風疹塊蕁麻疹)等症,皆與‘風’、‘肝’係統功能失調密切相關。”
“其三,肝主筋,司全身關節屈伸。春季若調攝不當,或肝血不足不能濡養筋脈,或筋脈受風寒濕邪侵襲,易發肢體麻木、抽搐、拘攣疼痛,如常見的小腿‘轉筋’抽筋),多在夜間或晨起時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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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祖父深入講解之時,堂外傳來腳步聲,前日來診的那位年輕書生前來複診。他麵帶倦容,但眉宇間的鬱結之氣已消散大半。他恭敬地向祖父行禮:“林老先生,晚生服藥兩劑後,脅下脹痛已十去七八,口苦減輕,胃口也開了些,昨日竟能靜心讀進書去了,心中暢快許多!”
祖父含笑為他複診,脈象已不似前日那般弦緊,變得柔和了些。他借此鮮活實例,對林聞溪道:“溪兒,你看此君。前日因備考思慮過度,情誌不遂,恰逢春日升發之時,肝氣本欲條達,卻被鬱結阻滯,如同樹木被繩索捆綁,無法舒展。氣機鬱滯,故見脅脹;鬱而化熱,故見口苦;橫逆犯胃,故納差。治以柴胡疏肝解鬱,為君,引肝氣外出;白芍柔肝養血,為臣,防其疏泄太過;枳殼、香附理氣寬中,為佐使;稍佐川芎活血行氣,通其鬱結。諸藥合力,便是助其被鬱的肝氣,如同這驚蟄春雷過後,被捆綁的樹木得以解脫,重新順應春氣,舒暢條達,故諸症自減。”
送走千恩萬謝的書生,堂內重歸寧靜,唯有窗外淅瀝的雨聲,和隱約傳來的、泥土與草木貪婪吮吸水分的聲音。祖父望著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朗的世界,新雷之後的天地仿佛脫胎換骨,草木嫩芽上的水珠閃爍著翡翠般的光澤,充滿了無限的生機。
他總結道,聲音如同雨後的空氣,清新而沉靜:“故曰,春季養生治病,大法在於‘順其性,養其真’。起居當夜臥早起,廣步於庭,披散頭發,放鬆衣帶被發緩形),使意誌如春氣般生發;飲食宜選辛、甘、性溫之品,如蔥、薑、棗、花生、韭菜等,助春陽升發,少食酸澀收斂之物,如烏梅、山楂等,以免阻滯氣機;情誌上務求豁達開朗,賞春景,舒胸懷,戒暴怒,忌憂鬱,以順肝木喜條達之天性。如此,方能與天地同頻,借春生之氣,養人體生生不息之機。”
林聞溪靜靜地聆聽著,目光跟隨著祖父的手勢,望向窗外那片被春雷春雨喚醒的、充滿蓬勃生機的世界。那一聲震撼人心的驚蟄春雷,不僅喚醒了蟄伏的蟲豸,催發了草木的嫩芽,也仿佛在他幼小的心田中,炸開了一扇通往更深邃醫理的大門。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深刻地體會到,“春應肝”、“主升發”、“喜條達”這些抽象的理論,原來就蘊藏在這雷霆雨露、草木萌動的自然景象之中,與人的氣血情誌、健康疾病如此息息相關,如此生動鮮活。天人相應的醫理玄音,不再僅僅是書頁上的文字,而是化作了這天地間最宏大、也最精微的交響,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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