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斷霜,春色已深,如同一位畫師在飽蘸了水汽的宣紙上,酣暢淋漓地揮灑出最濃釅的綠意。雨水格外豐沛,淅淅瀝瀝,不急不躁,仿佛天公手持一把細嘴銀壺,耐心地澆灌著大地。城外遠山,雲霧繚繞,青翠欲滴;近處田疇,秧苗新插,水光瀲灩;河畔坡地,百草瘋長,鬱鬱蔥蔥,空氣裡彌漫著泥土的腥甜與草木汁液飽滿的、近乎狂野的清新氣息,生機勃發到了極致。
這一日,天光微熹,晨露未曦。祖父林濟蒼並未如常般在杏林堂內焚香靜坐,而是換上了一身利落的葛布短褂,腳踩千層底布鞋,提上一隻小巧精致的竹編提籃,籃中放著兩把小巧的藥鋤和一把鋒利的割草鐮刀。他喚上林聞溪,祖孫二人踏著濕潤的青石板路,悄然出了城關,融入了那片被穀雨滋潤得幾乎要滴出綠來的原野。
“溪兒,”祖父深吸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目光如同最敏銳的探針,掃視著路邊、田埂、河岸每一寸蓬勃的綠意,“醫道之源,深植於這天地萬物之間,蘊藏於尋常的一飲一啄之中。許多救治疾苦的良藥,亦是我們日常餐桌上的‘野鮮’時蔬。這穀雨時節,天地俱生,萬物以榮,正是草木藥性最為充沛飽滿之時。今日,爺爺帶你識一識這田埂地頭的‘寶貝’,品一品這‘藥食同源’的真味。”
他的腳步在一處背風向陽、土質鬆軟的坡地停下。俯身撥開幾叢茂密的野草,指著一株株從根部簇生出羽狀複葉、頂端帶著紫紅色光澤嫩芽的植物,那葉片散發著一種極其濃鬱、辛烈而獨特的香氣,瞬間便蓋過了周遭的草腥土氣。“此乃香椿,”祖父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見到老友般的親切,“尤其是這‘椿頭’,紫赤色者,內含精油最為豐富,藥力亦足。其性溫,味辛、苦。能入肝、肺經,祛風利濕,止血止痛,更有殺蟲解毒之妙用。民間有諺:‘雨前椿芽嫩如絲’,此時采摘,最為肥嫩。回去焯水後,或拌豆腐,或炒雞蛋,那股異香,能醒脾開胃,通腸利竅,驅散一冬的積鬱之氣。然,”他話鋒一轉,帶著告誡,“其性偏溫散,如同春日的暖風,能疏通鬱滯,卻也易耗散津液。故陰虛火旺、內有實熱或宿疾未愈之人,不可貪多。”
林聞溪小心翼翼地掐下一小段紫紅色的椿芽,放入口中輕輕咀嚼。初時是一股強烈的、略帶刺激的辛香,微微有些澀麻,但隨著咀嚼,一股奇異的甘甜竟從舌根緩緩泛起,滿口生津,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沿著濕潤的田埂前行,祖父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測器,很快又在一片綠油油的草叢中,辨識出幾株貼地生長的、葉片呈羽狀深裂、形態優雅、中間抽生出細長花葶、開著如碎米般細小潔白花朵的植物。“此為薺菜,”祖父蹲下身,用指甲輕輕劃開根部周圍的泥土,露出其潔白纖細的根須,“你看它,‘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其性平,味甘、淡。最能和脾利水,止血明目。《名醫彆錄》讚其‘主利肝氣,和中’。其富含精氨酸,能助脾胃運化。春日肝氣升發,易克犯脾土,食此物正可調和肝脾。嫩株做羹湯,鮮美無比;包入餛飩,更是江南春日的至味。不僅能滿足口腹之欲,更能清利腸胃中潛藏的濕熱,防治因春令肝火偏旺所致的目赤腫痛、頭暈目眩。”
林聞溪也學著祖父的樣子,用小藥鋤小心挖起一株薺菜,抖落根上的泥土,隻見其根白如雪,葉綠如翠,形態清雅可愛,他想起每年春天,祖母似乎總會做幾次薺菜豆腐羹或薺菜肉餛飩,那清新的滋味,原來是暗合著養生之道的。
祖父又引他至一處地勢稍高、土質更為乾燥的坡地,指著一株葉片呈倒披針形、邊緣有深刻的波狀齒、如同鋸齒般、從中心抽出一根中空的花莖、頂端托著一個毛茸茸、圓滾滾的黃色花球已近凋謝,結成白色絨球)的植物。“此是蒲公英,俗稱黃花地丁、婆婆丁。”祖父輕輕掐斷花莖,立刻有乳白色的漿液滲出,“其性寒,味甘、微苦。功擅清熱解毒,消腫散結,利尿通淋之力尤著。堪稱‘天然消炎藥’。嫩葉略帶苦味,可焯水後涼拌,或做湯,最能清泄肝胃鬱積之火,利於春季身體排毒淨血。其根曬乾後,藥性更沉,可入藥,亦可代茶飲,清肝利膽、明目降壓之效頗佳。”
林聞溪也掐了一片嫩葉品嘗,一股清冽的苦味立刻在舌尖蔓延,但苦過之後,喉間卻有一股淡淡的回甘與清爽之感。
祖孫二人且行且識,竹籃漸漸豐盈起來。除了香椿、薺菜、蒲公英,還有葉片肥厚多汁、莖呈紫紅色的馬齒莧祖父言其性寒,清熱解毒,涼血止血,是治熱痢、瘡腫的良藥,俗稱“長壽菜”);有葉片心形、揉碎後散發濃鬱魚腥氣的魚腥草祖父言其清熱解毒,消癰排膿,尤善治肺癰);有莖方葉對生、氣味清涼醒腦的薄荷祖父言其疏散風熱,清利頭目,利咽透疹)……祖父每識一味,必詳細指點其形態特征、采摘時節、性味歸經、主要功效、常見食用方法以及使用禁忌,如同一位博學的向導,為林聞溪打開了一扇通往身邊植物寶庫的神秘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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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高,祖孫二人滿載而歸。回到杏林堂後,祖父並未將這些沾染著田野氣息的“收獲”直接送入藥櫃,而是挽起袖子,步入了與藥堂相連的、充滿煙火氣的小廚房。他係上藍布圍裙,如同一位技藝精湛的廚師,開始料理這些天地饋贈的“野鮮”。
他將紫紅的香椿嫩芽投入滾水中微微一焯,撈出過涼,擠乾水分,細細切碎,與潔白的嫩豆腐同拌,隻加少許細鹽,滴幾滴小磨麻油,瞬間,一股奇異而誘人的香氣便彌漫開來。他又將薺菜仔細洗淨,焯水後攥乾,與剁得極精細的五花肉糜混合,調入薑末、細鹽和少許醬油,包成一個個元寶狀、皮薄餡大的小餛飩。接著,他將蒲公英的嫩葉快速焯燙,保持其翠綠,撈出後與蒜泥、香醋、少許糖和鹽拌勻。最後,還順手用鮮嫩的薄荷葉,衝了一壺清甜的薄荷茶。
午膳時分,幾碟色香味俱全的時令“野鮮”擺上了那張平日裡擺放醫案藥方的八仙桌。拌香椿豆腐,紫白相間,異香撲鼻;薺菜肉餛飩,湯清餡綠,鮮美無比;涼拌蒲公英,碧綠爽口,苦中回甘;再配上一杯清澈見底、散發著清涼氣息的薄荷茶。這頓午餐,與平日裡的家常飯菜截然不同,充滿了山野的清新與節令的儀式感。
祖孫二人相對而坐。祖父夾起一筷香椿豆腐送入口中,細細品味,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緩緩道:“溪兒,藥補終究不如食補。世間許多看似尋常的食物,隻要明了其四時之性、寒熱之味、升降之功,知曉其適宜之體、禁忌之證,用之得當,便是最平和、最穩妥、亦是最貼近生活的調理佳品。春日食此香椿、薺菜,可助肝木條達,脾胃健運,順應生發之氣;夏日啖冬瓜、綠豆,可清解暑熱,利濕解毒;秋日嚼秋梨、飲蜂蜜,可滋潤肺燥,濡養津液;冬日燉羊肉、食蘿卜,可溫中補虛,順氣消食。此乃‘天人相應’之道在飲食起居上的具體體現,亦是‘上工治未病’的最高境界,就蘊藏在這一日三餐的尋常煙火之中。”
林聞溪吃著那滋味獨特的香椿豆腐,品著那鮮美無比的薺菜餛飩,嘗著那先苦後甘的涼拌蒲公英,感受著不同食物下肚後,身體細微的反應:食香椿後,覺得胸腹間似有一股暖流,微微發散,鼻息也通暢了些;食薺菜後,胃脘舒適,口舌生津;而那蒲公英的微苦,過後卻讓喉嚨格外清爽,之前因天氣微熱帶來的一絲口乾也緩解了。這種直接的、鮮活的體驗,比任何書本上的描述都來得真切、深刻。他恍然大悟,原來那些精深的醫理,並非高高在上、玄之又玄的理論,它就蘊藏在這日常的一飯一蔬、一飲一啄之中,與天地節律同頻共振,等待著有心人去發現、去體悟、去運用。
這穀雨時節的一場田野識藥、廚房烹鮮,不僅讓林聞溪的籃中裝滿了春日的饋贈,更讓他的心田裡,深深埋下了一顆“藥食同源”、“道法自然”的種子。這種子,將隨著歲月與知識的澆灌,生根發芽,最終長成他對生命與健康更為圓融、更為通達的理解。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祖孫二人用餐的身影拉長,與滿堂的藥香、飯菜的香氣交融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無比溫馨、充滿生機的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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