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汙暗渠的惡臭與窒息般的黑暗將林聞溪吞噬。他匍匐前行,冰冷的汙水浸透衣褲,黏膩的汙物沾滿手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爛的氣息。懷中小卷鈔票的觸感,是此刻與那個充滿殺戮和算計的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聯係。顧靜昭最後那決絕而清澈的眼神,在絕對的黑暗中灼燒著他的內心。
他不能辜負這份以自身為賭注的守護。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隱約傳來水聲和微弱的光亮。他奮力爬去,終於從一個生鏽的鐵柵欄缺口處鑽出,重重跌落在蘇州河支流泥濘的岸邊。冰冷的夜空氣湧入肺腑,他劇烈咳嗽,貪婪呼吸。
回望聖心教會醫院的方向,夜色中隻能看到模糊的輪廓,寂靜無聲,仿佛之前的騷亂從未發生。但他知道,靜昭正身處漩渦中心,獨自麵對豺狼。
他必須立刻離開滬上,每多停留一刻,都會給她和那鐵盒帶來多一分的危險。德興麵粉廠的接頭點或許也已暴露。北上尋找梁啟遠?路途遙遠,關卡重重,他這副狼狽模樣,寸步難行。
忽然,他想起懷中那枚徽章。石老七的遺產,不止是那些藥方和鐵盒,還有這條遍布市井的、看不見的線。
他掙紮著爬起身,沿著河岸踉蹌前行,尋找著任何可能的安全屋或標記。在一個廢棄的碼頭棧橋下,他看到了一個模糊的、用粉筆畫出的齒輪狀圖案,旁邊還有一個箭頭指向一堆破爛漁網。
是這裡了!他掀開漁網,下麵竟是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進入的低矮入口。
“山河不改。”他對著黑暗的入口,沙啞地吐出暗語。
片刻沉寂後,裡麵傳來低沉回應:“肝膽相照。進來。”
……
與此同時,聖心教會醫院內。
表麵的秩序已然恢複,巡捕房的人敷衍了事地做了記錄後便已離去,隻留下幾名修女驚魂未定地收拾著被翻亂的物品,低聲禱告。
顧靜昭平靜地協助著整理,額角的淤青和撕裂的護士服昭示著方才的衝突。她將情緒完美地隱藏在專業的冷靜之下,隻有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內心的波瀾。
她尋了個借口返回那間雜物儲藏室,反鎖上門。快步走到那個廢棄紗布桶前,她的心幾乎跳到嗓子眼——鐵盒還在!她迅速將其取出,藏入一個運送醫療垃圾的、帶鎖的鐵皮手推車夾層裡。這裡每天清晨都會由專人運往郊外焚燒,相對安全,也最不容易引起懷疑。
剛做完這一切,病房區的值班修女匆匆找來:“顧護士,院長請您去辦公室一趟。”
顧靜昭心中一凜,整理了一下衣領,深吸一口氣,走向院長辦公室。
頭發花白、戴著金絲眼鏡的霍頓院長正坐在辦公桌後,麵色凝重。他是一位虔誠的英國傳教士醫生,在上海已服務近三十年。
“靜昭,”他示意顧靜昭坐下,用流利但帶著口音的中文說道,語氣沉重,“今晚的事情,非常遺憾,也令人極度不安。租界當局的壓力很大,日方態度強硬……他們指控我們窩藏反日恐怖分子。”
他頓了頓,灰藍色的眼睛透過鏡片審視著顧靜昭:“他們聲稱,看到有可疑人員逃入了我們醫院的後巷。而你,當時就在附近。靜昭,你是我最信任的護士之一,告訴我,你知道些什麼嗎?”
顧靜昭迎著他的目光,心跳如鼓,臉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委屈與憤慨:“院長先生,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當時隻是例行巡查,聽到騷亂出去查看,就被他們粗暴推搡!他們甚至試圖侵犯醫院的聖所!這完全是對教會和醫療中立性的踐踏!至於可疑人員,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情緒真摯。霍頓院長凝視她片刻,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破綻,但最終,他歎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我相信你,孩子。”他聲音疲憊,“但日方的壓力不會輕易解除。他們要求我們交出‘可疑物品’,並允許他們派駐‘醫學觀察員’進入醫院,美其名曰‘合作防疫’。”
顧靜昭的心猛地一沉。派駐觀察員?那無異於引狼入室!鐵盒絕無可能長期隱藏!
“院長!這絕對不行!這會危及病人的隱私和安全!更是對您和醫院權威的侮辱!”她急切道。
“我明白。”霍頓院長抬手打斷她,眼神複雜,“我暫時拒絕了。但我的拒絕,恐怕支撐不了多久。上海……已經不是以前的上海了。”他話語中透著一絲無奈的預兆,“靜昭,有些事情,或許超出了我們作為醫者所能承擔的範圍。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有時,必要的妥協,是為了保護更多的人。”
妥協?顧靜昭看著院長眼中深深的無力感,忽然明白,連教會這最後的庇護所,也在強權麵前開始動搖。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頭,目光變得異常堅定:“院長先生,我請求調往江北的鄉村診所。”
霍頓院長吃了一驚:“靜昭?為什麼?那裡條件極其艱苦,而且很不安全,時有土匪和散兵遊勇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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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那裡更需要醫生和護士。”顧靜昭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這裡的醫療資源相對充足,少我一個無關緊要。但江北的民眾,缺醫少藥,正在承受病痛和戰亂的雙重折磨。我想去那裡,履行我作為護士的真正職責。”
真正的原因,深埋心底。調離權力鬥爭的漩渦中心,或許能為轉移鐵盒創造機會!江北地帶勢力混雜,或許能找到新的、更安全的渠道,將東西送出去,或者……交給該交的人。同時,也能最大限度減少對聖心醫院的牽連。
霍頓院長深深地看著她,似乎想洞穿她真正的意圖。良久,他緩緩道:“這是一個非常艱難且勇敢的決定。你確定嗎,孩子?”
“我確定,院長先生。”顧靜昭目光澄澈,毫無猶豫。
“好吧。”霍頓院長終於點頭,眼中有一絲讚許,更多的卻是惋惜與擔憂,“我會儘快安排。但在此之前,務必謹慎。日方的‘觀察員’,恐怕很快就會到來。”
“我明白。謝謝院長。”
顧靜昭退出院長辦公室,後背已被冷汗浸濕。她走到走廊儘頭的窗前,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上海灘的燈火在遠處閃爍,繁華之下,是無儘的暗流與吞噬一切的巨口。
她輕輕撫摸著護士服口袋裡的十字架,低聲祈禱。
她的抉擇,並非逃離,而是轉向另一片更廣闊、也更荒蕪的戰場。以白衣為甲,以信念為刃,她將用另一種方式,守護那份沉重的秘密與希望。而林聞溪的征程,已在北方的暗夜裡,悄然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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