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邦的背叛,如同淬了毒的冰針,深深紮入林聞溪的心脈,帶來的不僅是憤怒與失望,更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與孤絕。信任的堤壩轟然倒塌,露出底下冰冷堅硬的現實岩石。他指揮著支隊上演著一場精心編排的“中毒”戲碼,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冷澈。
夜涼如水,黃土高原的風刮過溝壑,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無數冤魂的低泣。支隊明日即將啟程,完成最後一段向西北主力的轉移。駐地一片寂靜,隻有巡邏戰士偶爾走過的腳步聲。
林聞溪毫無睡意。他獨自一人,踱步到村口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樹下。懷中,揣著兩樣東西:一是那本已被翻得毛邊卷角、沾滿血汙與汗漬的石老七筆記;另一件,則是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貼身珍藏的扁平小木盒——那是離開濟世堂時,福伯塞給他的,裡麵是祖父林老先生畢生行醫的心得劄記,以及林氏一脈相傳的《青囊訓》。
自離滬以來,顛沛流離,血火交織,他幾乎無暇靜心翻閱這些代表著他醫道根源的舊物。今夜,在經曆背叛、麵臨最終抉擇的前夕,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需要,需要從那源頭汲取力量,重新審視自己來時的路與將去的方向。
就著稀疏的星光,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盒。祖父劄記的墨香早已被歲月和戰火氣息掩蓋,但那工整而遒勁的字跡,依舊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沉穩力量。上麵記錄的,不僅是精妙的方劑和脈案,更有許多行醫處世的心得感悟。
“……病有深淺,藥有輕重,然醫者之心,不可有絲毫偏頗。富者千金,貧者一文,皆係性命,等量視之。”“……疑難雜症,當博采眾長,勿囿於門戶之見。西醫亦有可取之處,然須得融會貫通,化為我用,而非削足適履。”“……醫道非獨術,更重仁心。見世間苦難,不可獨善其身。懸壺濟世,亦需懸壺濟國。”“……亂世行醫,如履薄冰。然愈是黑暗,愈需持守心中燈盞。但求無愧於心,無愧於先輩教誨。”
一字一句,如同祖父就在耳邊諄諄教導。林聞溪仿佛又回到了濟世堂的後堂,在昏黃的油燈下,看祖父撚著胡須,耐心講解藥性醫理,那溫和而堅定的目光,穿越了時空,落在此刻他迷茫而冰冷的臉上。
最後,他展開了那篇《青囊訓》。這是林氏先祖所傳,字數不多,卻字字千鈞,是林家行醫立身的根本準則。其中最後幾句,他自幼背誦,卻從未像今夜這般,感到如此沉重的分量:
“青囊之技,活人之術。然活一人易,活天下難。醫者之責,非僅療個體之疾,更需察時代之病,治人心之屙。遇大疫大災,當挺身而出,雖千萬人吾往矣;見不公不義,須仗義執言,縱斧鉞加身而不改其誌。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活一人易,活天下難……”“察時代之病,治人心之屙……”“雖千萬人吾往矣……”“縱斧鉞加身而不改其誌……”
林聞溪喃喃念誦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擊在他的靈魂上。與眼前這烽火連天、魑魅橫行的世道相比,與那隱藏在實驗室深處的“黑太陽”相比,與杜文甫之流的陰謀算計、周振邦的卑劣背叛相比,個人一時的得失、安危、甚至委屈,又算得了什麼?
祖父和先祖們早已預見,真正的醫道,從來就不隻是書齋裡的學問和診桌上的技藝。它關乎天下蒼生,關乎世道人心。
石老七用生命守護的秘密,顧靜昭身陷囹圄的堅貞,李正雄和戰士們浴血奮戰的犧牲,章部長遠道而來的橄欖枝,甚至那些乞丐們掙紮求生的智慧……這一切,不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踐行著某種意義上的“醫道”嗎?——救治這個生病的時代,療愈這片受傷的土地。
自己執著於“融彙中西”,以往更多停留在技術層麵。而今夜,在這蒼茫的黃土高原上,在重溫祖訓的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融彙”二字的更深含義——它不僅是醫術的融合,更是將個人的技藝與抱負,融入這恢弘而悲壯的時代洪流之中,去對抗那最深重的“疾病”與“不義”!
心中的寒意與孤絕漸漸被一股更宏大、更溫暖的力量所取代。那是一種承繼自先祖的使命感,一種紮根於這片土地的責任感。
他輕輕合上劄記,收起《青囊訓》,將其鄭重地貼胸放好。抬起頭,望向西北方向的夜空,繁星閃爍,如同無數雙期待的眼睛。
周振邦的背叛,不再僅僅是個人意義上的傷害,而是更清晰地標示出了善惡的界限,讓他更加明確自己該站在哪裡,該為什麼而戰。
祖訓夜重溫,淬火礪心誌。他不再隻是一個繼承家學的醫者,更是一個背負著使命與傳承的戰士。他的銀針,不僅要解除個體的病痛,更要刺破這時代的膿瘡;他的草藥,不僅要愈合身體的傷口,更要滋養這片土地上不屈的生靈。
明日,他將踏上新的征途。方向,西北;目標,已不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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