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瓦,這座位於瑞士西南部的國際名城,以其湖光山色、古老建築以及作為眾多國際組織總部的地位而聞名。此時,雖歐洲戰火正熾,這裡卻依然維持著一種略顯脆弱的寧靜與秩序。中國代表團的到來,並未引起太多關注,他們被安排入住一家離會場不遠的、略顯陳舊的旅館。
短暫的休整後,會議如期在國聯大廈paaceofnations)的某個會議廳內舉行。高大的穹頂、光滑的大理石地麵、多種語言同聲傳譯的耳機、以及西裝革履、彼此寒暄的各國代表,營造出一種與重慶戰時氛圍截然不同的、莊重而疏離的國際氛圍。
中國代表團被安排在會場中後排的位置,本身就已暗示了某種邊緣化的地位。林聞溪注意到,前排就坐的多是美、英、法等西方大國的代表,他們神態自信,交談自如。那位美國醫療顧問湯姆森,就坐在美國代表團顯眼的位置,與身旁的同行談笑風生,偶爾投向會場的目光帶著一種審視和理所當然的優越感。
會議初期,各國代表依次發言,內容多集中於歐洲戰場遇到的醫療問題、傳染病控製、以及對於軸心國可能使用生物武器的泛泛擔憂。發言大多嚴謹、數據翔實,但也充斥著專業術語和西方中心的視角。
輪到中國代表團發言時,會議已進行大半,不少代表已略顯疲態。陳濟棠作為團長,首先做了禮節性的開場,簡要介紹了中國戰區的艱苦情況,隨即隆重請出林聞溪做技術性發言。
林聞溪深吸一口氣,戴上同傳耳機,走到講台前。他調整了一下話筒,目光掃過台下那些膚色各異、表情各異的麵孔。他沒有急於展示數據,而是用沉穩的聲音,描述了一幅畫麵:在缺乏西藥、設備簡陋的戰地醫院和中國鄉村,醫生們如何利用古老的智慧與現代知識相結合,應對一場場突如其來的瘟疫。
他的英語帶著口音,卻清晰有力。當他開始引入具體數據,展示渭北霍亂防治中中西醫結合組與對照組的驚人差異時,台下開始出現一些細微的騷動。有人感興趣地前傾身體,有人則皺起了眉頭,露出懷疑的神色。
然而,最大的阻力來自提問環節。
林聞溪話音剛落,湯姆森幾乎第一時間舉手要求發言。他站起身,臉上帶著那種禮貌卻難掩輕視的假笑。
“感謝林先生的……嗯……非常‘有趣’的報告。”他開口了,語氣慢條斯理,帶著一種刻意的“寬容”,“您所展示的數據,在特定的、缺乏資源的條件下,確實顯示出了一些……積極的現象。”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尖銳:“但是,請原諒我的直接,林先生。您所依賴的這套‘傳統醫學’體係,缺乏基本的科學基礎。它的理論——什麼‘陰陽’、‘氣血’——無法用現代科學語言解釋,無法量化,更無法通過重複實驗進行驗證。您所提到的療效,如何排除安慰劑效應?如何確保不是其他未知因素起作用?更重要的是,您如何保證您使用的草藥的安全性?它們的毒副作用經過嚴格測試嗎?”
他攤開手,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看向周圍的同行,仿佛在尋求共識:“先生們,我們是科學家,是醫生。我們相信的是證據,是可重複的數據,是嚴格的雙盲對照實驗。而不是……一些基於古老哲學和經驗的,‘有趣’的傳聞。”
他的發言,立刻引來了幾位西方代表的點頭附和。會場裡彌漫起一種無聲的質疑和優越感。李振穆教授在台下微微頷首,似乎頗為認同湯姆森的觀點。
顧靜昭和張醫生在台下攥緊了手,緊張地看著林聞溪。
林聞溪麵沉如水。他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的質疑。湯姆森的輕視,並未激怒他,反而讓他更加冷靜。
他並沒有直接反駁湯姆森的科學原則,而是微微點了點頭,開口道:“湯姆森先生提出的問題非常專業,也切中了關鍵。現代醫學的科學性原則,無疑是嚴謹而寶貴的。”
先肯定對方,緩和氣氛,隨即他話鋒一轉:
“但是,科學的精神在於求真務實,在於解決問題,而不僅僅局限於某種特定的研究方法論。當一場瘟疫在缺乏實驗室、缺乏西藥的前線爆發,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亡時,我們是應該等待也許永遠無法到來的、完美的雙盲試驗,還是應該立即采用那些曆經數千年億萬次人體實踐檢驗、確實能有效降低死亡率的方法?”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您問我如何排除安慰劑效應?那麼請問,如何用安慰劑效應解釋整體死亡率下降近百分之四十?如何解釋重症逆轉率的大幅提升?這些數據,來自於對大規模人群的觀察和統計,雖然條件簡陋,但其趨勢是明確的,是任何嚴謹的科學家都無法忽視的信號!”
他拿起一份圖表:“至於毒副作用,我們承認傳統醫學在這方麵需要現代化和規範化。但這正是我們現在努力的方向——用現代科學方法去研究它、提純它、規範它,而不是因為它暫時無法完全符合現有標準就全盤否定它!否定一種能救命的知識體係,難道就符合科學精神嗎?”
最後,他直視著湯姆森,拋出了一個對方無法回避的問題:“湯姆森先生,如果在您美國的家鄉,突然爆發了一種未知的烈性傳染病,而現有的西藥全部失效,您是會拒絕使用任何未經完全按照您標準驗證的、但當地傳統證明有效的方法,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去,還是會願意嘗試一切可能的機會?”
會場一片寂靜。林聞溪沒有陷入對方設定的“科學性”陷阱,而是將問題提升到了醫學倫理和現實困境的層麵。他的回應,有理有據,不卑不亢,既承認了不足,又扞衛了價值。
湯姆森被問得一時語塞,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惱怒。他張了張嘴,還想反駁什麼,但會議主席已示意時間到,請下一位代表發言。
首輪交鋒,林聞溪頂住了壓力,並未讓中國的聲音被輕易淹沒。但湯姆森眼中那愈發明顯的輕視與敵意表明,這場論戰,遠未結束。
林聞溪走下講台,顧靜昭遞給他一杯水。他知道,這隻是開始。真正的挑戰,或許還在會場之外的私下交流與較量之中。
第四十五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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