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邊區醫院相對安全的院落,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個世界。通往王家坡的路,與其說是路,不如說是被炮火反複犁過、被無數匆忙腳步和擔架踩踏出的泥濘痕跡。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嗆人的味道,混合著硝煙的硫磺味、乾燥的黃土塵、以及一種若有若無、卻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
越往東走,景象越發觸目驚心。偶爾有後勤的騾馬隊拉著物資艱難前行,更多的是零零星星撤下來的傷員。有的拄著木棍一瘸一拐,有的被同伴攙扶著,臉色慘白,草草包紮的傷口還在滲血。他們看到林聞溪這支逆流而上的醫療隊,麻木的眼神裡會閃過一絲微弱的波動,或是同情,或是感激,更多的是一種對前方地獄的恐懼。
“大夫……前麵……前麵不行了……人一片片地倒……”一個胳膊被打斷、用破布條吊著的年輕戰士,經過他們時,喃喃地說了這麼一句,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留在了那片焦土上。
林聞溪的心不斷下沉,但他腳步未停,反而更快。他催促著隊員們:“快!再快一點!”
終於,在一片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山坳入口,他們看到了用石灰水勉強畫在殘破牆壁上的紅十字,以及幾個焦急張望、滿身血汙的衛生員——王家坡臨時救護所到了。
這裡根本算不上一個“所”,隻是幾間勉強未被完全炸塌的農舍和一大堆臨時搭建的、低矮潮濕的窩棚。到處都躺滿了人,呻吟聲、慘叫聲、醫護人員嘶啞的指令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悲鳴交響曲。血腥味和傷口腐爛的惡臭幾乎令人窒息。條件之簡陋、場麵之慘烈,遠超林聞溪最壞的想象。
一個臉上混著血和泥、看不清年紀的軍醫看到他們,幾乎是撲了過來,嗓子已經完全嘶啞:“來了!可算來了!藥呢?!快!磺胺!止血粉!嗎啡!”
林聞溪來不及多說,立刻指揮隊員們卸下藥品箱。“眼鏡”大夫和護士們迅速打開藥箱,珍貴的藥品和器械被如同救火般分發下去。
“哪裡最缺人?重傷員在哪裡?”林聞溪抓住那個軍醫急問。
“那邊!手術棚!老張一個人頂不住了!截肢的、掏彈片的、肚子破了的……都在那兒排隊等死啊!”軍醫指向一個最大的、用破爛帆布和木棍支起來的棚子,裡麵隱約傳來鋸子摩擦骨頭的可怕聲音和壓抑不住的慘嚎。
林聞溪二話不說,抓起自己的手術器械包,對“眼鏡”大夫喊了一聲:“跟我上!”便一頭衝進了那間所謂的手術棚。
棚內的景象宛如修羅場。昏暗的光線下,一張門板搭成的手術台上,一個傷員正在被實施截肢術,負責手術的軍醫老張眼睛赤紅,手臂機械地動作著,旁邊一個衛生員拚命壓著傷員掙紮的身體。地上滿是沾滿膿血和泥土的繃帶,甚至還有丟棄的斷肢。另一個角落,幾名傷員奄奄一息地躺著,等待著自己未知的命運。
“換人!你去處理那邊的氣胸!”林聞溪不容分說,上前接替了幾乎虛脫的老張,瞥了一眼傷情——大腿粉碎性骨折,感染嚴重,必須立刻高位截肢。他動作麻利地檢查器械,再次消毒條件所限,隻能簡單用煮沸的水和酒精),注射最後一點寶貴的麻醉劑劑量遠低於標準),然後深吸一口氣,握起了手術刀。
他的手穩如磐石。切割、結紮、止血、鋸骨……每一個步驟都精準而迅速,最大限度地減少傷員的痛苦和出血。多年的積累和在重慶處理戰傷的經驗,在此刻發揮得淋漓儘致。“眼鏡”大夫在一旁默契地協助,遞器械,吸滲液。
一個,又一個……手術棚成了與死神搶奪生命的最前沿。林聞溪完全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疲憊,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手中的器械和眼前的傷情上。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血汙濺滿了他的白大褂如果那還能稱之為白大褂的話)。
棚外,帶來的護士和學員們也已投入戰鬥。他們以驚人的速度適應了這地獄般的環境,清洗傷口、更換敷料、注射針劑、喂水喂藥,甚至協助固定骨折。麵對腸子外露的傷員,麵對露出森森白骨的斷肢,他們從最初的驚恐惡心,到後來的麻木冷靜,隻用了極短的時間。救人的本能壓倒了了一切生理不適。
然而,藥品消耗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磺胺粉很快見底,嗎啡早已用完,麵對那些因劇痛而嘶嚎的傷員,他們隻能狠心用繃帶勒緊,或者想辦法找來木棍讓他們咬住。
“大夫!求求你!給我個痛快吧!”一個腹部被炸開、腸管多處破裂的年輕戰士抓住林聞溪的衣角,眼神渙散,痛苦地哀求。
林聞溪看著他那無法挽回的傷勢,心如刀絞。他緊緊握住那隻冰冷的手,聲音沙啞卻堅定:“兄弟,堅持住!你是好樣的!我們……我們一起挺著!”他所能做的,隻是注射了一針極其稀少的鎮靜劑,減輕他最後的痛苦。
這種無力感,比任何疲憊都更摧殘人心。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戰鬥似乎永無止境。新的傷員不斷被抬下來,舊的傷員在不斷死去。擔架隊員穿梭不息,臉上帶著同樣的麻木與沉重。
在一次敵機突然的俯衝掃射中,所有燈光瞬間熄滅,眾人撲倒在地。黑暗中,隻聽到子彈呼嘯而過、打在泥土和牆壁上的噗噗聲,以及傷員們驚恐的慘叫。掃射過後,點起油燈,發現一名正在給傷員喂水的培訓班學員小趙,被流彈擊中,當場犧牲,手裡還緊緊握著那個水碗。
沒有時間悲傷。林聞溪抹去眼角的濕熱,嘶啞著命令:“清理現場!繼續救人!”
血與火,生與死,在這片狹窄的山坳裡瘋狂地淬煉著每一個人的神經。林聞溪的醫術在這裡得到了最殘酷也最極致的運用。他用銀針為休克傷員升壓提氣,用竹筒和橡膠管製作簡易的胸腔閉式引流裝置處理氣胸,用中醫藥膏嘗試控製綠膿杆菌感染……
他不再僅僅是一個醫生,更是一個在死亡線上指揮若定的將軍,調動著一切可能的手段,與死神進行著寸土必爭的搏鬥。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槍炮聲漸漸稀疏,最終趨於平靜。阻擊任務似乎完成了。但救護所裡的忙碌並未停止,後續的清創、抗感染、防止並發症,依然是漫長的戰鬥。
當黎明的微光再次透過破爛的帆布照進手術棚時,林聞溪終於做完最後一個緊急手術,累得幾乎虛脫,靠著冰冷的土牆滑坐在地上。他的雙手沾滿了凝固的血痂,不住地顫抖。
棚內外,一片死寂,隻剩下傷員們粗重的呼吸和偶爾的呻吟。
“眼鏡”大夫遞過來一個水壺,裡麵是渾濁的涼水。林聞溪接過來,猛灌了幾口,冰冷的水滑過喉嚨,卻衝不散那濃重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他抬眼望去,窩棚裡、院子裡,密密麻麻躺著的,是經曆了昨夜血戰幸存下來的身軀。他們有的昏睡著,有的睜著無神的眼睛望著天空。而更多的人,則永遠留在了這個黎明之前。
這一夜,他見證了太多犧牲,也搶回了太多生命。他的醫術在血火中得到了淬煉,他的意誌在生死間變得無比堅韌。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與明晰,同時烙印在他的心上。
他明白了,醫者的仁心,不僅僅意味著溫和與慈悲,更意味著在絕境中的冷靜、在殘酷麵前的堅韌、以及在無力回天時,依然不放棄嘗試的勇氣。
血火淬煉,醫者之心,愈發赤誠,亦愈發剛強。
喜歡針途請大家收藏:()針途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