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月,楊絮紛飛,如雪似霧,纏繞著紅牆碧瓦,也無孔不入地鑽入國家衛生委員會那間臨時劃撥給“中醫藥發展綱要起草小組”的辦公室窗欞。這間辦公室原是存放舊檔案的庫房,雖經徹底清掃,仍隱約散發著紙張陳年累月積澱下的微澀氣味,混合著新刷石灰水的生澀味道,恰如林聞溪此刻所從事的事業——既要梳理厚重的曆史積澱,又要勾勒嶄新的未來藍圖。
辦公室寬敞卻顯得擁擠。四壁立起了高大的檔案櫃和書架,裡麵分門彆類塞滿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醫療衛生報告、中醫藥古籍影印本、蘇聯及東歐國家的醫療體係資料、甚至還有教會醫院留下的部分統計數據。房間中央,並攏了幾張寬大的櫸木辦公桌,上麵堆疊的卷宗、稿紙、地圖幾乎要淹沒伏案工作的人們。粉筆灰和墨水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一塊巨大的黑板立在最前端,上麵寫滿了提綱、爭議焦點和待辦事項,密密麻麻,如同作戰地圖。
林聞溪被正式任命為起草小組的組長,組員則由衛生部、教育部、農林部、財政部以及從地方抽調的數名精乾乾部和醫學專家組成。壓力如山嶽般壓下。這並非一省一地的試點,而是關乎一國福祉、億萬生靈健康的頂層設計。每一句條款,都可能在未來化作千鈞重擔,或是指路明燈。
挑戰從一開始就具體得令人窒息。
首要難題是“家底不清”。中醫藥數千年來綿延流傳,卻從未進行過全國性的係統普查。全國究竟有多少中醫?師承如何?擅長何種科彆?分布情況怎樣?藥材種植麵積幾何?藥工、藥商規模多大?療效確切的驗方、秘方有多少散落民間?這一切,幾乎全是模糊的影像,缺乏準確數據支撐。沒有數據,規劃便如空中樓閣。
“我們不能摸著石頭過河,這條河太寬太深,我們必須先畫出河床的地圖。”林聞溪在小組第一次會議上,用筆敲著黑板上的“摸底調查”四個字,聲音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他迅速做出部署:一、聯合郵電係統,向全國各縣、鄉下發緊急統計表格,限時填報本地中醫、藥鋪、藥材資源基本情況;二、抽調專人組成數個調研分隊,分赴東北、西南、華中、華南等具有代表性的區域,進行實地抽樣核查,以確保數據的真實性,因為他也深知,基層填報可能存在水分或阻力;三、聘請資深老藥工、道地藥材產區的老農、以及有名望的坐堂醫,組成顧問團,口述曆史,提供經驗性資料。
命令下達,整個係統如同巨大的機器開始轟鳴運轉。辦公室裡電話鈴聲晝夜不息,各地詢問表格填寫細節的電報雪片般飛來,派出的調研隊伍不時發回令人憂慮或驚喜的發現。組員們埋首在數據的海洋裡,分類、彙總、核對、分析,算盤珠子的劈啪聲和手搖計算器的嘎吱聲成了背景音。煙霧繚繞,茶缸裡的水涼了又換,換了又涼。
更大的挑戰來自於理念的碰撞和利益的博弈。起草小組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
來自財政部的一位副處長,皺著眉頭審閱著初步估算的預算草案:“林組長,您提出的這‘縣鄉村三級醫療網’建設,尤其是培訓數以十萬計的‘赤腳醫生’,還要配套建設藥材基地、改善中藥製劑條件……這需要的資金是天文數字。國家初建,百業待興,處處都要錢,是否應該更循序漸進一些?或者,先集中資源發展現代醫學醫院?”
另一位來自西醫背景深厚的某司乾部,則對綱要中“中西醫結合”的表述提出質疑:“結合?如何結合?是以中醫理論為主,還是以西醫理論為主?診斷標準、療效評判、用藥規範,聽誰的?如果界限模糊,會不會造成醫療事故頻發,最終損害的是人民群眾的健康權益?”他的擔憂不無道理,也代表了一批人的心聲。
還有來自商業係統的成員,對打破藥材壟斷、建立國家調控的種植加工一體化體係表示憂慮,認為這會擾亂“傳統的市場規律”,影響藥農收入和藥商積極性。
每一次討論會,都如同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林聞溪需要耗費巨大的心力去傾聽、解釋、說服,有時甚至需要激烈的辯論。他並非一味強硬,對於合理的顧慮,他會認真記錄,要求小組研究解決方案。例如,對於財政壓力,他指示小組進一步細化方案,分出輕重緩急,製定分階段實施目標,並著手測算這一體係建成後,因預防為主、減少大病發生率而長遠節省的巨額醫療開支,以數據說服人。對於中西醫結合的具體操作難題,他提出“診斷可互參,治療可協同,科研驗證,標準漸進”的原則,並要求立即組織專家小組,選取幾個常見病、多發病,開始製定首批中西醫結合的臨床路徑指南草案,以實踐探索答案。
他常常深夜才回到那座小小的四合院。顧靜昭總是亮燈等候,桌上溫著清粥小菜。她從不過多打擾,隻是在他疲憊地揉著太陽穴時,默默遞上一杯熱茶,或輕輕為他按壓肩頸。有時,林聞溪會和她簡單聊聊遇到的某個難題,她雖不直接參與決策,卻能以她特有的敏銳和多年相伴的理解,從另一個角度給他些許啟發。“聞溪,還記得我們在邊區時,那個用土法鑒彆藥材真偽的老鄉嗎?有時候,最基層的智慧,往往最直接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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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宛之也進京任職了,她的經濟頭腦在預算編製和資源調配方案上給了林聞溪極大的支持。她總能從紛繁的數據中找出最優配置方案,用經濟模型論證長期效益,有力回擊了“浪費論”。而教育部長黃慎之,則在一個周末傍晚悄然來訪,與林聞溪在海棠樹下長談,承諾教育部將全力配合,儘快啟動中醫藥院校課程標準化和師資培訓計劃,為體係輸送合格人才。“醫教協同,方能根深葉茂。”黃部長的話語給了林聞溪莫大的信心。
最讓他感到一絲寬慰的,是鄭守舊態度的進一步轉變。這位老教授雖未加入起草小組,但林聞溪數次親自攜帶著部分章節草案,登門求教。鄭守舊起初仍是挑剔和批判的,但林聞溪的謙遜態度和草案中日益顯現的科學性、嚴謹性,尤其是那份關於建立“中醫現代化實驗室”,用科學方法驗證經方療效的計劃,逐漸打動了他。他甚至開始提供一些建設性意見,雖然依舊措辭嚴厲:“此處數據樣本量不足,不足以支撐此結論!”“這個術語表述不準確,極易引起歧義!”
林聞溪悉數接受,他知道,這位固執的老者,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認可並參與到這項偉大的事業中。
日子在忙碌中飛逝。黑板上的粉筆字寫了又擦,擦了又寫。草案稿紙越堆越厚,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見和紅藍批注。林聞溪的眼窩深陷了下去,但目光卻越發銳亮。他仿佛又回到了手術台前,全神貫注,手持思想的柳葉刀,小心翼翼地解剖著國家醫療體係的頑疾,試圖縫合傳統與現代的裂痕,連接城市與鄉村的鴻溝。
這是一個異常艱難的孕育過程。他不僅要與客觀存在的困難鬥爭,還要與時間賽跑,因為人民的健康需求迫在眉睫;他不僅要整合各方力量,還要時刻警惕方案偏離初衷,確保“醫為民所用”的核心不動搖。
夜深人靜,辦公室裡往往隻剩下他一人。他站在那巨大的全國地圖前,目光掠過山川河流,仿佛能看到無數渴望健康的麵孔。他拿起筆,在稿紙上一筆一劃地書寫,那不僅是文字,更是未來千家萬戶的安康所係。
《國家中醫藥發展綱要》的框架,就在這忙碌、爭吵、焦慮、希望交織的日日夜夜中,逐漸變得清晰、豐滿、堅實起來。他知道,這份綱要,必將成為他“醫國”之路上,最為沉重,也最具光芒的一份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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