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深冬，朔風凜冽。國家衛生委員會大樓裡，燈火通明的辦公室似乎能抵禦一切外界的寒冷，卻抵禦不住內部經年累月透支所帶來的侵蝕。
林聞溪自己都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強壓下胃部尖銳的絞痛和陣陣眩暈感，繼續伏案批閱那份關於下一步醫療人才結構性調整的規劃草案。他的臉色在日光燈下顯得有些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陰影，握筆的手指偶爾會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秘書幾次推門進來，想勸他休息，話到嘴邊，看到他全神貫注、眉頭緊鎖的樣子，又悄悄退了出去。
直到那天下午，在一次重要的部際協調會上。他正闡述著關於優化醫保基金省際調劑機製的思路，語速很快，邏輯清晰，試圖說服持不同意見的財政部官員。突然，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視野猛地模糊發黑，胸口如同被巨石壓住，喘不過氣來，後續的話語卡在喉嚨裡，變成了一聲壓抑的悶哼。在與會者驚愕的目光中，他額頭上瞬間沁出大量冷汗，身體不受控製地向一旁歪倒。
“林主任！”“聞溪同誌！”會場頓時亂作一團。
救護車的尖銳鳴笛聲劃破了部委大院往日的肅靜。經過醫院綠色通道的緊急檢查，診斷結果很快出來：過度疲勞誘發嚴重心律失常，伴有急性胃黏膜出血和血壓異常升高。主治醫生拿著檢查報告，臉色凝重地對聞訊趕來的顧靜昭和工作秘書說道：“他的身體已經嚴重透支，各個器官都在發出警報。必須立即停止一切工作，絕對臥床靜養，接受係統治療和長期康複。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消息很快驚動了上級領導。領導打來電話，語氣既關切又不容置疑：“聞溪同誌，你的身體不是你個人的，更是國家的財富！這是命令，必須放下所有工作，安心養病，這是當前最重要的任務！”
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打著點滴，各種監測儀器的導線纏繞在身上，林聞溪望著潔白的天花板，第一次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他的思維依然清晰，腦海裡還盤旋著那未完成的規劃、待簽發的文件、即將開始的國際談判……但他的身體，這台他驅使了數十年、從未憐惜過的“機器”，終於以最激烈的方式向他宣告了罷工。
最初的幾天，是焦灼難耐的。他習慣了大開大合、高速運轉的生活節奏，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困於這方寸病室之內，感覺每一分鐘都是煎熬。他讓秘書偷偷帶來一些文件，被查房的主任醫生和守在一旁的顧靜昭嚴厲製止了。
“聞溪，你需要休息的是這裡，”顧靜昭輕輕指著他的心臟和頭部，眼圈泛紅，“而不隻是身體躺下來。你忘了你自己常說的‘治病必求於本’嗎？你的‘本’，就是耗竭的心神。”
妻子的話，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他強撐的外殼。他沉默了。
強迫性的靜養，給了他多年來第一個真正“停下來”的機會。窗外的雪花無聲飄落，時間仿佛變得緩慢而綿長。他開始有大量的時間來回想，回想自己這半生：從青囊學藝的懵懂，到戰場救護的決絕；從主政一方的嘔心瀝血，到國際舞台的縱橫捭闔……一幅幅畫麵掠過腦海，激昂過，掙紮過，成功過，也遺憾過。
然而，在這病室的靜謐中，他過往那些鏗鏘有力的演講、那些運籌帷幄的決策，似乎都漸漸遠去，變得有些模糊。反而是一些最樸素的畫麵，越發清晰地浮現出來：邊區老鄉感激的淚光，村民家中那碗粗茶的溫熱，基層醫生拿到新培訓教材時眼中的光彩，還有國際同行從質疑到認可的眼神……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半生奔走，殫精竭慮，所求的，或許並非那宏大的功業本身，而是這些點點滴滴彙聚而成的人間暖意，是生命得到守護後的安然。
與此同時，他的病倒，也仿佛一塊試金石，檢驗著他所構建的體係。他欣慰地看到，即使他暫時離開，各項工作仍在有條不紊地推進。他一手提拔和培養的副手和團隊骨乾們挑起了大梁，各項製度已在有效運行。體係並沒有因為一個人的缺席而停擺，這本身或許就是他最大的成功之一。
老領導、老同事、甚至一些他曾幫助過的普通群眾，紛紛通過各種方式表達慰問。鄭守舊教授讓兒子送來了一盒自家珍藏的野山參，附上的便簽上隻有一句略顯生硬卻關切的話：“醫者難自醫，靜養方為道。保重。”蘇宛之、黃慎之等人更是多次前來探視，不談工作，隻話家常。
這些真情實意，比任何榮譽獎章都更讓他感到溫暖和踏實。
在藥物和靜養的作用下，他的身體逐漸好轉，劇烈的症狀得以緩解，但醫生反複強調，元氣大傷，非一朝一夕所能恢複，必須徹底改變過去的工作生活方式。
一個午後，陽光透過病房窗戶，灑下一片暖意。顧靜昭坐在床邊，為他讀著一段閒適的散文。林聞溪忽然輕輕打斷她：“靜昭，這些年，辛苦你了。”
顧靜昭抬眼看他，溫柔地笑了笑：“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隻是在想，”林聞溪的目光投向窗外湛藍的天空，聲音平和，“我一直想著如何去‘醫國’，如何去‘醫人’，卻唯獨忘了，醫者首當醫己。連自己的身體和心神都調理不好，又如何能去調理一個國家的沉屙痼疾呢？”
他頓了頓，緩緩說道：“也許，是時候換一種方式了。”
顧靜昭握住他的手，沒有追問，隻是輕輕點了點頭。她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疾病，或許並非全然是壞事。它像一次急刹車，強製她這位永遠在路上、永遠思考著天下的丈夫，終於有機會回過頭，看看自己來時的路，也看看自己內心的風景。
積勞成疾，是身體的警訊，卻也可能是命運給予的一次深刻反思與轉折的契機。在這短暫的休養時光裡，一顆始終為外界奔忙的心，開始緩緩轉向內在，探尋那被忽略了太久的、屬於自身的“初心”與“平衡”。窗外冬意正濃，病房內卻仿佛有春芽，在寂靜中悄然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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