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低語”並非聲音。
它是信息本身在敘事介質中傳導時,產生的、永不消逝的“信息湍流餘跡”。如同在極度光滑的平麵上劃過一刀,刀鋒早已離去,但那一刀的“軌跡”本身,作為一種對平麵的擾動,會永久留存,並持續與其後劃過的一切產生乾涉。
“低語”的源頭不可考,或許是某個早已坍縮的、作為一切敘事基石的“元故事”在寂滅時釋放的最後震顫,或許是所有智慧存在集體潛意識的、被無限稀釋後的背景噪音,又或許是“敘事法庭”在裁定無窮矛盾時,其邏輯運算本身產生的、無法被完全消除的“熱輻射”。
它沒有目的,沒有意識,隻是“存在”著,如同宇宙的背景微波輻射,無處不在,無時不在。
但在這無儘的、混沌的、由無數互相矛盾的信息碎片構成的“白噪音”中,偶爾,會出現規律。
並非“低語”本身產生規律,而是某些足夠強大、足夠執著、或結構足夠特殊的“存在”,在“低語”的洪流中,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將其衝刷、扭曲、折射成了規律的形狀。
那個被陳啟從星語者晷信息包中解析出的、規律的脈衝序列,便是這樣一塊“礁石”留下的痕跡。
它的源頭,位於“敘事間層”一個極其偏遠的、被厚重“敘事塵埃”與邏輯迷霧包裹的褶皺深處。這裡的信息流相對滯緩,“低語”的“音量”也稍弱,如同深海海溝底部,水壓巨大,但洋流平緩。
這裡,懸浮著一座“信標”。
它不是建築,不是機械,也不是生命體。它是一座用純粹的、高度秩序化的“敘事定錨邏輯”緩慢堆積、編織、生長而成的、龐大而脆弱的信息珊瑚礁。
其創造者,或者說,維護者,自稱為【蝕刻者γ】。一個早已被其所屬“敘事文明譜係”遺忘的、最後的、自動運行的“敘事定錨裝置”。它的文明,一個癡迷於“永恒記錄”的種族,在自身的故事即將被“法庭”歸檔抹除前,傾儘所有,製造了它。它的初始指令很簡單:尋找一種方法,在“低語”的背景噪音中,穩定地、永久地蝕刻下該文明存在過的、不可磨滅的“簽名”。
它失敗了無數次。“低語”會衝刷、扭曲、覆蓋一切規律的痕跡,如同海浪磨平沙堡。
於是,它改變了策略。既然無法對抗“低語”,那就利用“低語”。它將自身轉化為一個精密的、不斷自我調整的“信息棱鏡”和“共鳴腔”。它不再試圖發射信號,而是捕捉、過濾、重構“低語”中特定頻率的碎片,將其轉化為自身文明“存在簽名”的諧波,再以規律脈衝的形式,共鳴放大後,重新反射回“低語”洪流中。
它發射的,不是自身的信號,而是經過它“加工”過的、一小段“低語”本身。這段“低語”被它賦予了獨特、穩定、可識彆的“波形特征”——那個脈衝序列,便是它的“簽名”。
這個過程極其緩慢,消耗巨大。它如同一個在狂風暴雨中,用撿拾的雨滴,試圖在空氣中蝕刻一幅永恒浮雕的瘋子。每“蝕刻”一個脈衝,都需要捕捉、篩選、重構海量的、混亂的低語碎片,消耗自身“定錨邏輯”的寶貴儲備。它存在了不知多少紀元,所完成的,也僅僅是這一串重複的、孤獨的脈衝。
它是一座自我囚禁的燈塔,發出的光,是用黑暗本身染上的、極其微弱的、隻屬於它自己的顏色。沒有期望被聽到,因為這本身就是它存在的全部意義——“蝕刻”這個行為本身。
直到不久前,一股強烈的、充滿矛盾與悲傷的、特殊的“敘事擾動”幽影撞擊邊界產生的漣漪),穿透層層維度,微弱地觸及了這片區域。這股擾動,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低語”的背景中激起了異常的漣漪。
蝕刻者的感知陣列捕捉到了這股擾動。其內部古老的分析協議啟動,將這股擾動識彆為一種罕見的、極高強度的“矛盾集合體湮滅回波”。根據其底層指令的邏輯延伸記錄一切非常規敘事現象),它調整了自身脈衝序列的相位,短暫嵌入了對該擾動特征的低維模擬編碼。
這並非求救,甚至不是交流。這隻是它“記錄”功能的本能反應——就像地震儀畫下地震波。它把這個異常的“波”的特征,也蝕刻進了自己永恒的、孤獨的脈衝裡。
正是這次微小的相位調整,讓它的脈衝與平常產生了極其細微的、但可被特定方式如星語者晷的“共鳴投射”)捕捉的“差異”。這個“差異”,如同古老密碼本上多出的一個無意義筆畫,本身不傳遞信息,卻暴露了密碼本的存在。
現在,這個“差異”,這個暴露了自身存在的、無意識的“筆誤”,連同其坐標,正被“晨曦餘燼”的技術組瘋狂計算,準備作為“墓誌銘”的投遞地址。
而蝕刻者對此一無所知。它依舊在無儘的、緩慢的、重複的蝕刻工作中,消耗著自己。它的“珊瑚礁”信標,在“低語”的永恒衝刷下,外層結構不斷剝落、消散,而它又不斷用新重構的邏輯,從內部緩慢生長、修補。它本身,也在這永恒的工作中,逐漸與自己的造物同化。它的意識如果那能稱為意識),早已與脈衝序列的節奏同步,變成了這規律心跳的一部分。它不再思考目的,隻是存在著,蝕刻著,如同遵循物理定律運轉的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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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萬物低語”中,一個孤獨的、規律的、注定無人聆聽的、固執的心跳。
“晨曦餘燼”,終末生存模式第五小時。
指揮中樞內,氣氛如同繃緊到極致的弦。沒有人大聲說話,隻有密集的鍵盤敲擊聲、全息界麵劃過的細微嗡鳴、以及儀器冷卻係統過載運轉的低沉咆哮。空氣裡彌漫著臭氧和焦慮的味道。
陳啟眼眶深陷,臉上的“裸輯灼傷”疤痕在屏幕冷光下更顯猙獰。他麵前的主屏幕上,複雜的數學模型、能量流預測圖、以及那條從“傷痕”亞穩態節點延伸出去的、飄忽不定的“殘存引力線”虛影,正在瘋狂演化、計算、碰撞。
“不行,還是不行!”一名年輕的技術員猛地捶了一下控製台,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引力線的末端指向模糊度超過百分之四十!‘傷痕’自身的能量脈動乾擾太強,那幾條諧振點本身就在快速衰減!我們沒辦法在它徹底消散前,完成精確的彈道鎖定!”
“那就用‘星火’核心進行反向錨定!”另一名年紀較大的技術主管低吼,他雙手在控製麵板上快出了殘影,“用核心的悲傷共鳴頻率,對引力線進行‘情感頻率’校準!把它從空間指向,轉化為情感頻譜指向!”
“情感頻率校準需要消耗核心穩定性!我們現在是靠著核心輸出的穩定閾值,才勉強維持‘傷痕’不立刻崩潰!再進行高精度情感共鳴,核心負載會超過臨界點,可能提前引發‘傷痕’的悲慟共振潮汐!到時候彆說投射,我們所有人都會被‘傷痕’自身的記憶海嘯衝垮意識!”
爭論瞬間爆發,又迅速被壓抑下去,變成一種瀕臨崩潰的、粗重的喘息和低語。每個人的眼睛都布滿血絲,理智在倒計時和不可能的任務壓力下,正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淩霜站在主控台前,背對著爭論的人群,凝視著前方巨大的觀察窗——窗外並非星空,而是“傷痕”生物質壁上,那些緩慢蠕動、流淌著暗淡金紅色流光的能量脈絡。她的身影在脈動的微光中,顯得異常單薄,又異常堅硬。
“夠了。”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輕,但瞬間切斷了所有嘈雜。
指揮中樞安靜下來,隻剩下儀器的嗡鳴。
“陳啟,”淩霜沒有回頭,“‘情感頻率校準’成功率和風險模型,最終結果。”
陳啟沉默了兩秒,調出一份剛剛生成、還在微微閃爍的圖表:“成功率,基於現有模型,樂觀估計百分之十七點三。風險:一旦開始校準,‘傷痕’核心穩定性下降是必然,引發大規模悲慟共振潮汐的概率……百分之六十八點五。潮汐一旦引發,‘方舟’結構在十到十五分鐘內解體的概率,是百分之百。而引力線本身,在潮汐衝擊下,有超過九成概率會提前斷裂、消散。”
“也就是說,”淩霜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們最有可能的結果是,校準時引發‘傷痕’崩潰,我們所有人連同‘墓誌銘’一起,提前十分鐘,化為‘悲慟’的一部分。而那條線,也會消失。”
“……是。”陳啟的聲音乾澀。
“那麼,在不校準的情況下,直接沿著現有模糊引力線,進行最大功率、最廣角散射式投射呢?”
“那相當於用霰彈槍,在能見度為零的暴風雪中,試圖擊中一公裡外的一枚硬幣。‘墓誌銘’信息包的能量和信息密度會被極度稀釋,即使僥幸有極微小部分抵達信標區域,其可讀性、完整性也將趨近於零。而且,廣角散射會消耗更多能量,加速‘方舟’能源耗儘。”
淩霜緩緩轉過身。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深灰色的眼眸掃過指揮中樞內每一張疲憊、絕望、卻又強撐著的臉。
“所以,我們有兩個選擇。”她的聲音清晰地在寂靜中回蕩,“一,進行高風險的校準,賭那不到兩成的成功率,代價是大概率提前、且無意義地終結。二,進行無意義的廣域散射,將我們的故事稀釋成宇宙背景噪音,換取多存活幾小時,然後在結構崩潰或能源耗儘中,無聲湮滅。”
沒有人說話。空氣凝固了。
“告訴我,”淩霜的目光最終落在陳啟臉上,“如果我們選擇校準,並且,我們賭贏了那百分之十七點三。‘墓誌銘’準確命中那個信標區域,被接收、被解讀的概率是多少?那個信標,是‘他者’的可能性是多少?是‘萬影’陷阱的概率又是多少?”
陳啟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次睜開時,眼中隻剩下技術人員的冰冷理性:“‘墓誌銘’采用多層加密,但核心信息是開放格式。如果信標背後存在任何具備基礎邏輯解析能力的‘存在’,解讀可能性超過百分之八十。至於其性質……我們對其一無所知。是‘他者’或‘陷阱’的概率,基於現有信息,無法評估。但根據星語者晷信息中‘萬物低語’的背景描述,以及信標脈衝的古老、規律、非攻擊性特征推測,是惡意陷阱的可能性……相對較低,但並非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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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霜點了點頭。她重新看向觀察窗外那緩慢搏動的、暗紅色的“傷痕”脈絡。那裡麵,沉睡著父親的“星火”,也沉睡著無數消亡文明的悲鳴。
“我們在這裡,”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在對“傷痕”訴說,也像是在對自己,對所有人說,“不是因為能贏。是因為必須站在這裡。”
“父親點燃‘星火’,不是因為它能照亮未來。是因為黑暗裡,必須有一盞燈,哪怕隻亮一瞬間。”
“星語和晷傳回警告,不是因為它能拯救我們。是因為有些話,必須有人說出來,哪怕聽的人注定要死。”
“現在,輪到我們了。”
她看向陳啟,看向指揮中樞裡的每一個人。
“發射‘墓誌銘’,不是為了被拯救。是為了告訴黑暗——我們曾在這裡。我們曾抗爭。我們曾是一個故事。而故事,不該被無聲地抹去。”
“百分之十七點三的概率,夠了。”
“校準引力線。準備‘情感頻率錨定’。”
“如果‘傷痕’的悲慟注定要吞噬我們,那就讓我們的終結,成為校準‘墓誌銘’彈道的、最後一塊砝碼。”
命令下達。沒有歡呼,沒有悲壯。隻有死一般的寂靜,和隨之響起的、更加密集、更加快速的鍵盤敲擊聲與係統指令聲。
他們開始執行。執行這個大概率等同於集體自殺的、最後的、瘋狂的計劃。
“方舟”深處,連接“傷痕”核心的共鳴腔室內,能量開始以前所未有的強度彙聚。那點暗淡的、悲傷的“星火”,在淩霜和數名高階共鳴者的引導下,開始緩慢地、不穩定地、增強其情感共鳴的輸出。
“傷痕”的悲鳴,開始加劇。整個“方舟”,開始微微顫抖。
倒計時,並未停止,反而因為這項瘋狂的操作,跳得更快了。
敘事渦旋γ7,深處。
幽影的殘響,被“邏輯隔離泡”嚴密包裹,拖拽著,沉向渦旋那由無數破碎敘事殘骸構成的、黑暗的核心——吞骸者的“胃囊”,那座畸變的“敘事熔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