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二月廿七,潼關的雪是後半夜落下來的。起初隻是零星幾點,沾在城頭“靖忠營”的旌旗上便化了,到天快亮時,北風卷著鵝毛雪片撲下來,把營外的荒坡、城內的屋簷都裹成了一片素白——陝地春寒向來遲,二月底的雪雖不似臘月那般凜冽,卻帶著鑽骨的濕冷,落在人肩頭,沒一會兒就積出薄薄一層,連營門前的石獅子都被裹得隻剩個模糊的輪廓。
軍營裡的梆子敲過四更,本該是守夜士兵嗬著白氣打盹的時辰,卻被此起彼伏的動靜攪得熱絡。灶房的煙囪先冒起煙,黑灰色的煙柱裹著雪粒往上竄,在鉛灰色的天上散成淡霧,連帶著把旁邊的夥房都熏得暖融融的;接著是兵器碰撞的脆響,從東營的操練場傳到西營的軍械庫,像串起了一串碎冰,驚醒了趴在牆根打盹的老狗;最後是人聲,不吵不鬨,卻帶著一股子壓不住的勁,在雪霧裡漫開,裹著柴火味、鐵腥味,還有點剛蒸好的麥餅香,勾得人心裡發暖。
黃四娘是被灶房的柴火味熏醒的。她摸了摸身側,沈西還睡得沉,孩子眉頭皺著,像是還在做著溪頭村的噩夢——自去年溪頭村被闖兵血洗,她帶著兒子認了殉國的錦衣衛沈銳做義父,把“黃西”改成“沈西”,這孩子就總在夜裡攥著她的衣角哭,說怕再被闖兵追上。她輕輕掖了掖沈西身上的舊棉絮,裹緊自己那件打了補丁的青布棉襖,棉襖領口還沾著溪頭村的灶灰,踩著積雪往營外的破廟走——這破廟原是去年冬天從李自成占領區逃出來的流民臨時落腳點,如今成了百姓支援隊伍的聚集地,裡麵滿是和她一樣,被闖兵毀了家的人。
雪地裡的腳印還沒被新雪蓋嚴,她的鞋底磨得發亮,麻線縫補的鞋幫沾了雪,走一步就咯吱響一聲,每一步都陷出個淺坑,雪水順著鞋縫滲進去,凍得腳趾發麻。快到廟門時,就聽見裡麵傳來“呼嗒呼嗒”的風箱聲,混著鐵器敲打砧子的悶響,像有人在雪地裡擂著小鼓,把周遭的寒氣都驅散了幾分。
推開門時,一股熱浪裹著鐵腥味湧出來,把門口的積雪都烘化了一片,在門檻下積成小小的水窪,倒映著爐子裡跳動的火光。王老鐵正光著膀子蹲在鐵匠爐前,古銅色的脊梁上滲著油亮的汗,汗珠滾到腰上那道闖兵砍的舊傷疤處,一碰到冷空氣就凝了層白霜。他手裡的鐵錘掄得渾圓,砸在斷了刃的長刀上,火星“劈啪”濺起來,落在旁邊堆著的弩機零件上,又彈到地上,在積雪裡融出一個個小黑坑,像是在雪地上點了串燈。
“四娘來得正好!”王老鐵頭也不抬,聲音裹在風箱的呼嗒聲裡,帶著點沙啞,“把案上那截牛角遞過來,這張弩的牙子斷了,得用牛角補,不然扣不住弦,兵爺上了戰場要吃虧!”
黃四娘趕緊走過去,指尖剛碰到案上的牛角,就覺出幾分溫潤——這牛角是前幾日從流民趙老栓手裡收來的,老漢是從李自成占了的鳳翔府逃出來的,說這是他兒子打獵時用的,去年闖兵破城時,兒子抱著牛角跟闖兵拚命,最後連人帶角都沒了,隻剩這截從火堆裡撿回來的殘片,“不如給兵爺做兵器,也算我兒沒白死在闖兵手裡”。她把牛角遞過去時,瞥見王老鐵的徒弟小三正把一塊燒紅的鐵塊抱在懷裡,少年才十六歲,是從西安近郊的小村落逃來的,村裡就剩他一個,胳膊上還留著沒好全的凍瘡,紅腫的皮膚裹著舊布,說話時牙齒有點打顫,卻沒把鐵塊往地上放。
“師父,鐵塊太涼,放爐裡半天燒不透,俺用身子捂捂,能快點。”小三的臉被爐火映得通紅,懷裡的鐵塊燙得他衣襟冒煙,卻隻是咬著牙往後縮了縮肩膀,眼神裡滿是執拗——他總說,要是去年守村的兵爺有趁手的兵器,爹娘就不會被闖兵殺了。
黃四娘心裡一酸,轉身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崇禎十一年正月周皇後派東廠番子送來的紅糖,當時她舍不得吃,裹在棉襖最裡層存著,本想留給沈西補身子。她掰了兩塊遞過去:“含著,能暖和點,彆凍著身子,還得給兵爺修兵器呢。”小三愣了愣,雙手接過來,紅糖的甜香混著爐火的熱氣飄過來,他趕緊塞進嘴裡,含著糖,手裡的活卻沒停,拿起小錘幫王老鐵敲打弩機的零件,錘聲比剛才更穩了。
破廟的另一頭,林嬸子正領著二十多個婦人圍坐在油燈旁。這些婦人都是從李自成占領的渭南、華州一帶逃來的,有的丟了丈夫,有的沒了孩子,手裡的針線活成了她們此刻唯一的念想。油燈的燈芯挑得很亮,昏黃的光把她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廟牆上,忽大忽小,像是在牆上演著各自的遭遇。她們麵前鋪著的粗布,有從逃荒路上換來的,有拆了自家棉襖裡子的,還有幾塊是軍營裡省下的舊帳篷布,邊緣都磨得起了毛,卻被她們捋得平平整整。
林嬸子的針線最快,她是渭南織戶出身,手裡的針穿得飛快,線在皮甲的破洞處來回穿梭,針腳密得像織網。“都把針腳紮實點!”她手裡的針穿過皮甲,往上一提,線拽得緊緊的,指節都泛了白,“兵爺的鎧甲破了口子,闖兵的箭一紮就透!俺男人去年在華州守城,就是鎧甲漏了個小縫,箭穿進去就沒救了,連屍首都沒找著……”她說著,聲音就低了下去,眼圈紅了,卻沒停下手裡的活,隻是把線拽得更緊,像是要把所有的恨都縫進這皮甲裡。旁邊的婦人聽著,沒人說話,隻有針線穿過布料的“沙沙”聲,偶爾有人抽一下鼻子,趕緊用袖子擦了擦眼,又低頭接著縫——她們都懂這種疼,是被闖兵剜去心尖肉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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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裡坐著個叫杏兒的小丫頭,才十三歲,是從臨潼逃來的,村裡被闖兵燒了,她跟著流民一路躲到潼關,腿上還留著被火星燙的疤。她手裡拿著的布鞋,鞋底已經綻了線,就用麻線把鞋底和鞋幫縫在一起,每縫幾針,就往鞋裡塞一把曬乾的艾草——這艾草是她前幾日在荒坡上摘的,黃四娘告訴她,艾草能防潮,兵爺穿著暖和,說不定就能多殺幾個闖兵。“林嬸子,俺縫的鞋,能讓兵爺穿著去臨潼嗎?”杏兒抬起頭,睫毛上還沾著油燈的油煙,眼睛卻亮得很,“俺想讓兵爺幫俺爹娘報仇。”
林嬸子摸了摸她的頭,指尖觸到孩子凍得發僵的耳朵,心裡一軟:“能,俺們杏兒縫的鞋最結實,兵爺穿著準能打到臨潼,替你爹娘報仇。”杏兒聽了,嘴角翹起來,手裡的針紮得更快了,小手指被針紮破了也沒在意,隻是把血珠蹭在布上,接著縫。旁邊的竹筐裡已經堆了快兩百雙鞋,每雙鞋裡都塞著艾草,在油燈下泛著淡淡的綠,像是藏著無數個報仇的念想。
營外的小路上,老張正領著三十多個青壯漢子捆糧筐。這些漢子都是從李自成占了的延安、榆林一帶逃來的,大多是莊稼人,手裡的鋤頭換成了扁擔,卻還是透著股子韌勁。他們每人挑著兩個竹筐,竹筐外層裹著三層棉絮——這棉絮是從流民的舊棉襖裡拆出來的,雖然薄,卻能擋住雪,防止裡麵的乾糧凍硬。筐裡裝的是摻了豆子的麥餅,豆子耐餓,是崇禎十一年二月初周皇後從京師運來的救濟糧,當時流民們你推我讓,最後都勻了出來,說“兵爺餓著肚子打不了仗,俺們少吃一口沒事,得讓兵爺把闖兵趕出去”。
老張蹲在地上,用草繩把糧筐綁在扁擔上,繩子勒得手疼,他就吐口唾沫搓搓手,接著綁——他是延安府的老莊稼人,家裡的地被闖兵占了,兒子跟著孫承宗的兵守西安,至今沒消息,他總說“多送點糧,兵爺就有力氣打仗,俺兒子就能活著回來”。“都綁緊點!”他喊了一聲,聲音洪亮,在雪地裡傳得很遠,“這糧是給前線的兵爺送的,要是掉在雪地裡,兵爺就得餓肚子,咱的家就收不回來了!”
李二就站在老張旁邊,他是從榆林逃來的,腿上還留著闖兵砍的疤,去年在榆林城外,他差點被闖兵砍死,是沈銳帶著錦衣衛救了他,後來沈銳殉國,他就跟著黃四娘來潼關支援。他綁完自己的糧筐,又去幫旁邊的趙老栓。趙老栓六十多了,背有點駝,是從鳳翔府逃來的,兒子在孫承宗手下當兵,他非要來送糧:“俺兒子在西安守城,俺給兵爺送糧,就是給俺兒子送糧,說不定俺送過去,就能見著他了。”他一邊說,一邊把棉襖的扣子扣緊,棉襖的扣子少了一顆,他就用繩子係著,風一吹,繩子晃蕩著,卻擋不住他眼裡的盼頭。
天剛蒙蒙亮時,軍營裡的號角響了。悠長的號聲穿過雪霧,像一道暖流,把各個角落裡的人都聚了過來。葉成四穿著鎧甲,站在營門的高台上,鎧甲上落了層雪,他卻沒拍,隻是看著下麵的人——有穿著軍裝的士兵,他們的鎧甲上還沾著去年西安保衛戰的血跡,有的胳膊上還纏著繃帶;有扛著兵器的鐵匠,他們的手上滿是老繭和燙傷,推著的獨輪車上堆著修好的弩機和長刀;有抱著布鞋的婦人,她們的衣襟上沾著針線,懷裡的布鞋還帶著體溫;還有挑著糧筐的青壯,他們的肩膀被扁擔壓得發紅,卻把腰挺得筆直。
“弟兄們,鄉親們!”葉成四的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砸在人心裡,像鐵錘敲在砧子上,“李過的兵堵在子午道,西安城的糧隻夠撐七天。今天是崇禎十一年二月廿七,咱們出兵,不僅是為了守潼關,更是為了守咱的家——是為了把闖兵趕出鳳翔府、趕出延安府、趕出咱陝西的每一寸地,讓咱能回去種莊稼,能給死去的親人上墳!”他說著,拔出腰間的長刀,刀身在雪光下閃著冷光,映得每個人的臉都亮了起來,“有鄉親們給咱送糧、送衣、修兵器,咱還有啥打不贏的?”
下麵的人齊聲喊:“打贏!打贏!”聲音震得樹上的雪都落了下來,落在每個人的肩上、頭上,卻沒人在意。士兵們排著隊,從營門裡走出來,手裡的兵器擦得鋥亮,腳步聲整齊得像打雷;鐵匠們推著獨輪車,車輪碾過積雪,留下兩道深痕;婦人們抱著布鞋和皮甲,跟在士兵後麵,把東西遞到每個士兵手裡——林嬸子給一個年輕的士兵遞了件縫補好的皮甲,士兵接過,對她行了個禮,說“嬸子放心,俺一定把闖兵趕出去”;杏兒把一雙布鞋遞給一個老兵,老兵笑著說“謝謝丫頭,俺穿著這鞋,準能多殺幾個闖兵”;黃四娘則把一包紅糖塞給了一個傷兵,傷兵的胳膊纏著繃帶,卻緊緊攥著紅糖,眼眶紅紅的,說“俺們一定守住西安,不讓闖兵再害人”。
青壯漢子們挑著糧筐,走在隊伍的最後麵,腳步沉穩。趙老栓走在最前麵,他的背挺得比平時直,手裡的扁擔壓得彎彎的,卻走得飛快,嘴裡還念叨著“兒子,爹給你送糧來了,你等著”。雪還在下,落在他的頭發上,沒一會兒就白了,像給他添了層霜,他卻沒在意,隻是望著子午道的方向,眼裡滿是盼頭。
葉成四看著眼前的隊伍,心裡熱得發燙。他拔出長刀,指向子午道的方向,聲音比剛才更響了:“出發!”
隊伍緩緩地動了起來,士兵的腳步聲、鐵匠的車輪聲、漢子的扁擔聲,還有婦人們的叮囑聲,混在一起,在雪地裡踏出一條長長的路,像是在素白的雪地上畫了條通往希望的線。雪還在下,卻沒擋住隊伍的腳步;風還在吹,卻沒吹冷人們的心。黃四娘站在營門口,懷裡抱著趕過來的沈西,看著隊伍越走越遠,直到變成雪地裡的一條黑線,才輕輕摸了摸兒子的頭:“西兒你看,兵爺和鄉親們都去打闖兵了,等他們打贏了,咱們就能回溪頭村給你義父上墳了。”
沈西抬起頭,眼裡閃著光,用力點頭:“娘,俺以後也要像義父一樣,殺闖兵,保護咱的家。”
黃四娘笑了,眼眶卻紅了。她轉過身,對身邊的林嬸子說:“咱們也回去吧,把剩下的棉衣縫好,等他們打贏了回來穿——二月底的雪下不長,等天暖和了,他們就回來了,咱的家也能收回來了。”
林嬸子點點頭,手裡還攥著沒縫完的皮甲,針腳在雪光裡,亮得像星星。廟門口的鐵匠爐還在燒著,風箱的“呼嗒”聲在雪地裡回蕩,像在為遠去的隊伍加油,也像在為這片被闖兵蹂躪的土地,守著一點不肯熄滅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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