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一年三月十九卯時，渭水的血浪拍在南岸灘塗，濺起的血沫粘在城磚上，結成暗紅的痂。城樓上的風裹著血腥氣刮過，曹變蛟伸手按了按左臂的傷口——昨夜廝殺時被闖軍的刀劃了道寸長的口子，雖用布條纏了三層，卻仍能感覺到血滲出來，黏在甲胄內側。他沒管傷口，目光先落在了城門上。
那兩扇實木城門算是徹底廢了。昨夜劉宗敏的重甲騎兵連著撞了十幾次，門板裂出半尺寬的縫，最寬的地方能塞進拳頭，門軸處的木茬全斷了，靠幾根粗木頭頂著才沒塌。幾個百姓正扛著新砍的圓木往城門縫裡塞，錘子敲下去，門板晃得厲害，木屑混著血沫往下掉，看著就像隨時會散架。
“將軍！探清了！”斥候跌跌撞撞跑上城來，甲胄上還沾著泥，聲音發顫，“劉宗敏收攏殘部後，還有一萬三兵力！五千重甲騎兵、三千輕甲騎兵，剩下五千是裹挾的流民和四川降卒殘部，大多沒像樣的甲，手裡就攥著鏽刀，可騎兵是真精銳，馬都是喂了精糧的！”
曹變蛟眯眼望向北岸，隱約能看見闖軍的營旗在風裡飄，黑色的旗麵上繡著“劉”字，透著股凶氣。他轉頭看向靠在城垛邊的周遇吉——昨夜替他擋了一刀，右肩縫了二十多針，此刻正用左手攥著斷刀，臉色蒼白，卻還是硬撐著坐直了身子：“老周，你看這城門，還能撐多久？”
周遇吉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城門，眉頭擰成了疙瘩：“撐不過一個時辰。工匠說要修好至少得兩天，可劉宗敏要是明天一早來攻，這破門板連半柱香都頂不住。咱們守在城裡，就是等著被堵門砍，不如……”
“不如主動出去拚。”曹變蛟接了話，聲音裡沒帶猶豫，“你留在這裡，帶著百姓修城門、補城牆，能釘一塊木板是一塊，能堆一袋沙土是一袋，哪怕多撐一刻，也是給援兵爭取時間。我帶人出去，掀了劉宗敏的營！”
周遇吉一愣，剛要追問“哪來的人手和家夥”，就聽見城西側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甲片碰撞聲。轉頭看去，老工匠們正領著十幾個徒弟，推著小車往城上運東西——車上堆得滿滿當當，全是修補好的甲胄兵器。為首的老工匠頭發花白，卻跑得飛快，到了城上就舉起一副山文甲喊：“將軍！府庫裡的家夥全修好了！嶽家軍打劉文秀時留下的殘甲廢刃，這三天趕工，修好了六千套甲胄、五千多把兵器！山文甲補了裂縫，馬槊磨了槊尖，穿在身上、握在手裡，能擋刀能劈敵！”
這話像道驚雷，城上的降兵和親兵瞬間炸了鍋。陳九攥著手裡那把卷刃的鏽刀，指節都泛白了，快步擠到前麵，盯著小車上的甲胄，喉結動了動：“將軍，這……這真是能穿的甲？俺們之前守城，身上就披塊破皮，刀一砍就破，有這玩意兒，再也不用怕闖軍的刀了！”
趙老憨也從人群後擠出來，黝黑的臉上滿是激動，伸手拿起一副明光甲，雖重得讓他晃了晃，卻笑得咧嘴：“俺力氣大，這甲俺能穿！還有那陌刀，俺扛得動，定能劈了那些闖軍騎兵！”
曹變蛟笑著點頭，拿起一副山文甲遞到陳九手裡。甲片一碰，發出“叮叮”的脆響，雖有幾處裂縫用銅釘固定過，卻依舊沉實，護心鏡上還留著當年的戰痕，泛著冷硬的光：“所有人都去領甲胄兵器！會騎馬的去馬廄選馬——我帶來的五千騎兵戰馬全在馬廄裡養著，一根毛都沒傷，鄉親們還獻了一千匹拉貨的壯馬，雖不如軍馬快，卻也能載人衝鋒！不會騎馬的跟著老兵練，今天吃飽喝足，明天一早，咱們就用這六千鐵騎，衝出去打！”
城上瞬間亂成了熱鬨的模樣。親兵們幫著降兵穿戴甲胄，有的教他們係甲帶，有的教他們調整護膝，怕甲片磨著皮肉；馬廄那邊，馬夫們牽著戰馬來回走，士兵們圍著戰馬轉，有的在學怎麼上馬，有的在試握馬槊，偶爾有馬嘶聲傳來，混著甲片碰撞聲，倒比昨夜的廝殺聲讓人踏實。
夥房的炊煙嫋嫋升起，溫玉薇帶著蘇清鳶、柳玉棠，還有十幾個百姓抬著大鍋走來。鍋裡煮著大塊的肉，湯裡飄著油花，酒香混著肉香飄滿城樓。蘇清鳶給一個年輕降卒盛了一碗肉，笑著說：“多吃點，明天好有力氣殺闖軍。”柳玉棠則給曹變蛟遞了一碗酒，眼裡雖有擔憂，卻沒說喪氣話：“將軍，城裡的人都等著你們回來。”
溫玉薇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景象——士兵們穿著鋥亮的甲胄，握著鋒利的馬槊，在空地裡練習劈砍；百姓們忙著送水送糧，連孩童都蹲在牆角撿拾散落的箭羽，把能用上的都歸攏到一起。她想起幼時在書裡讀的“黃金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從前隻覺得那是詩裡的豪邁，是將軍披甲衝鋒的威風，可此刻看著城門的破洞、士兵甲胄上的銅釘、百姓手裡的錘子，才驟然明白，所謂的“不破樓蘭”，從來不是一句空話，是用殘破的城門撐著，用修好的甲胄護著，是所有人湊在一起，用命拚出來的希望。
“曹將軍。”溫玉薇走到曹變蛟身邊，聲音輕輕的，“從前隻在書裡見‘黃金百戰穿金甲’，總覺得金甲是亮閃閃的，是好看的。今天才知道，這金甲是能擋住刀箭的甲片，是能讓士兵敢衝出去的底氣，是咱們潼關能守住的指望。”
曹變蛟接過她遞來的肉碗，咬了一大口，肉香在嘴裡散開，暖了胃也暖了心。他望向那扇殘破的城門，又看向城上忙碌的人，聲音沉卻有力：“明天一戰，咱們不是去送命，是為了守住這城門，守住城裡的人。劉宗敏雖有一萬三，可咱們有六千鐵騎，有修好的甲胄兵器，還有滿城的鄉親等著，咱們一定能擊潰他，守住潼關。”
夕陽西下時，城樓上的炊煙漸漸淡了。士兵們吃飽喝足，有的靠在城垛邊休息，有的還在借著餘暉練習騎馬；馬廄裡的六千匹戰馬喂了精糧，個個昂著頭，噴著響鼻，透著股勁；城門邊，周遇吉帶著百姓們還在忙，新的圓木塞進門縫，又釘上了幾層木板，雖還是破，卻比之前結實了些。
曹變蛟走到城門邊，伸手摸了摸門板上的裂縫，指尖能感覺到木頭的粗糙。他知道，明天這扇門或許還是會破，但他更知道，隻要六千鐵騎衝出去，隻要城裡的人還在修城門、等援兵，潼關就守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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