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聞到了老槐樹特有的淡淡苦澀氣味。到了,村界的老槐樹下。
那隻冰涼的手塞給我一盒火柴,又指了指地麵。我摸索著,觸到那頂轎子冰冷的外壁。指尖傳來的觸感讓我猛地縮回手——轎壁似乎……微微溫了一下,像剛有什麼東西靠過。
恐懼攫緊了我。我顫抖著劃亮火柴,微弱的火苗亮起,即便蒙著布,也能感到一絲模糊的光感。我摸索著將火湊近轎子。
“嗤......”
火苗觸到乾燥的舊木頭,瞬間蔓延開來。熱氣撲麵而來。火光中,我隱約看到一個扭曲的、被框在方形轎廂裡的影子投在地上,張牙舞爪,不像死物。
我慌忙後退,依言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觸到冰冷的地麵,一陣清明壓過了恐懼。
起來,回家!不許回頭!
我轉身,沿著來路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蒙眼布成了累贅,幾次差點絆倒,但我不敢扯下,怕眼角的餘光瞥見身後有什麼。
跑,拚命跑。
身後的火光越來越弱,那燃燒的劈啪聲也逐漸遠去。但另一種聲音取代了它。
腳步聲。
不是我的。是另一個。
沉穩、緩慢,極有規律。跟在我身後,不遠不近,保持著固定的距離。
我的血都涼了。三叔公說過,送煞的路上不能遇見活人。可這腳步聲……
它跟著我。我快,它快;我慢,它慢。
我幾乎要崩潰了,想嘶喊,想瘋狂奔跑。但最後一絲理智拉住了我。不能喊,不能應!我記起老話,鬼搭肩,莫回頭!活人叫,莫應聲!
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血腥味,隻是沒命地往家的方向跑。那腳步聲始終跟在後麵,如附骨之蛆。
終於,我摸到了自家院門的門檻,一股氣泄了,腿一軟撲倒在地。母親和三叔公一直在門口守著,立刻衝出來扶起我,飛快地扯掉蒙眼布,一把將我拖進屋裡,“砰”地關死大門,落下門栓。
煤油燈下,母親臉色慘白如紙。三叔公急促地問:“一路順利?燒乾淨了?”
我癱在地上,大口喘氣,說不出話,隻是拚命點頭。過了好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有……有腳步聲……跟我回來……”
三叔公臉色驟變,猛地撲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死死看了半晌。
外麵寂靜無聲。
他長舒一口氣,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靠在門上:“沒了……送走了……跟來的……沒進門……就散了……”
母親哭出了聲。
我驚魂未定,抬起顫抖的手,想擦擦汗,卻猛地僵在半空。
腕上,爹臨死前攥出的那圈青紫印子,顏色深得發黑,像一道永恒的鐐銬印。
後來三叔公才告訴我,那晚抬轎,另一頭根本沒有人。那是祖宗傳下的規矩,送煞轎,隻能由至親一人抬一頭,另一頭……是空的,由“它”自己抬著走。
那一路增加的重量,那詭異的摩擦,那火燒時扭曲的影子……我不敢深想。
而那個跟我回來的腳步聲……
三叔公沉默了很久,煙鍋一明一滅:“你爹……或許是不放心,想親眼看著你回家……也或許,是還有什麼念頭,沒斷乾淨……”
多年後,我離開了村子,在城裡安了家。可每當夜深人靜,偶爾被噩夢驚醒時,腕上那圈早已淡去的印記,似乎又會隱隱發熱。
我總會想起那個無星無月的夜,想起那頂沉得壓垮肩膀的空轎,想起身後那永不回應的腳步聲。
鄉野之鬼,從不顯形,亦不言語。它們隻是沉甸甸地壓在你的轎杠上,窸窸窣窣地響在你的米粒裡,亦步亦趨地跟在你歸家的夜路上。它們是你腕上一道無法褪去的青紫,是你父親眼中至死未散的渾濁,是火中扭曲的影子,是風中一聲耗儘了生命的歎息。
它們是你終將背負的來處,是你試圖逃離卻日夜相隨的根。科學能照亮前路,卻照不亮身後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鄉土與幽暗。而那頂小小的、紅漆剝落的轎子,至今仍停在我記憶的閣樓上,空著,又似乎永遠不再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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