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凝固了,連風聲和鬆濤聲都詭異地低伏下去,隻剩下那細碎的、催命符般的摩擦聲,和我們父子倆如擂鼓般的心跳。
爺爺緩緩抬起沒提燈的那隻手,伸向腰後,握住了那杆黃銅煙袋鍋子。他沒有點燃,隻是緊緊握著,像握著一把武器。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我至今無法理解的舉動。他既沒有像傳說中那樣破口大罵,也沒有撒米丟錢,而是用極低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朝著周圍的黑暗說道:“順路借個光,送孩子一程。到了頭就散,互不驚擾。”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說完,他深吸一口氣,猛地將煤油燈的燈罩掀開一條縫,噗地一聲,吹熄了燈火。
瞬間,吞噬一切的黑暗降臨了。
我嚇得差點叫出聲,整個人死死貼在爺爺腿上。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仿佛整個世界都被一塊巨大的黑布兜頭蓋住,連同你的五感一起封印。那細碎的摩擦聲,在燈火熄滅的一刹那,似乎也戛然而止。
黑暗中,爺爺的手依然堅定地攥著我。他蹲下身,把我整個摟進懷裡。他的懷抱並不溫暖,甚至有些僵硬,但卻是我在無邊黑暗和恐懼中唯一的依靠。“彆怕,閉上眼睛。”他在我耳邊說,聲音低沉而穩定,“跟著我走,一步也彆錯。”
然後,他站了起來,牽著我,竟然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極致黑暗裡,邁開了步子。我死死閉著眼,任由他牽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我看不見路,看不見爺爺,看不見任何東西,隻能感覺到腳下坑窪不平的土路,和爺爺那隻傳遞著力量和溫度的大手。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我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能感覺到夜風拂過汗濕的額頭的冰涼。那詭異的摩擦聲再也沒有出現,周圍靜得可怕,是一種令人窒息的靜。我們就像兩個瞎子,在命運的繩索牽引下,跋涉在幽冥地府的邊緣。
那段路走了多久?我不知道。時間在絕對的黑暗和恐懼中失去了意義。可能隻有幾分鐘,也可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我隻知道,當我感覺爺爺的腳步漸漸放緩,當我似乎能透過眼皮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同於絕對黑暗的灰蒙蒙的光亮時,爺爺停了下來。
他劃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苗跳動了一下,重新點燃了煤油燈。溫暖昏黃的光暈再次灑下,雖然依舊微弱,卻驅散了那令人絕望的黑暗。
我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發現我們已經走出了老鴉峪那段最陰森的路程,前方不遠,已經能看到鄰村零星閃爍的、如同星辰般溫暖的燈火。
爺爺的臉色在燈光下有些蒼白,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他沒有解釋剛才為什麼熄燈,也沒有提及那詭異的摩擦聲,隻是用力揉了揉我的頭發,聲音恢複了往常的沉穩:“快到了,加把勁。”
我們順利到了鄰村,見了老姑奶奶最後一麵。事情辦完,天已蒙蒙亮。爺爺謝絕了留宿,帶著我踏上了歸途。
再次經過老鴉峪時,天光已經大亮。夏日的清晨,山穀裡彌漫著清新的霧氣,鳥鳴聲清脆悅耳,路邊的野草掛著晶瑩的露珠。
昨夜的一切,仿佛隻是一場荒誕而恐怖的噩夢。陽光下,那條土路平凡無奇,兩旁的鬆樹林雖然茂密,卻也顯得生機勃勃,看不出半分詭異。
爺爺沉默地走著,直到快出山穀,他才指著路邊一處不起眼的、長滿荒草的土坡,淡淡地說:“瞧見沒,那兒以前是個義莊,早些年荒廢了。兵荒馬亂的年頭,很多找不著主兒的屍首,都暫時停放在那兒。”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荒草萋萋,並無任何建築的痕跡。但不知為何,我仿佛能感覺到,在那片泥土和青草之下,沉澱著許多無聲的過往。
爺爺頓了頓,看著遠方初升的朝陽,眯著眼說:“這世上啊,有些東西,你信它,它就有;你不信它,它就沒。但最重要的是,心裡得亮堂,得有自己的準星。黑燈瞎火不怕,怕的是自己心裡先慌了神,走了岔路。”
那一次,是我唯一一次和爺爺走那麼深的夜路。後來,我長大了,進城讀書,工作,離那片鄉土越來越遠。都市的夜晚燈火通明,早已忘記了什麼是真正的黑暗。我也再沒有遇到過那樣詭異邪門的事情。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爺爺在前幾年去世了,按照他的意願,安葬在了老家的山上。送葬那天的傍晚,我又一次獨自經過了老鴉峪。
夕陽西下,山穀裡光影斑駁,依舊有些幽深,卻再也感覺不到童年那種徹骨的陰森。或許,是因為帶我走過最黑暗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吧。
如今,當我深夜加班,站在城市高樓的玻璃窗前,望著腳下流光溢彩、永不熄滅的燈火長龍時,偶爾還會想起那個夜晚,想起爺爺那隻粗糙溫暖、充滿力量的大手,想起他吹熄燈火後,在絕對黑暗中那份異乎尋常的鎮定與引領。
我漸漸明白,爺爺當年對付那“東西”的方法,或許並非什麼玄妙的法術,而是一種更樸素、更強大的力量——一種基於對腳下土地和自身行止的了解而產生的無畏,一種保護幼小、履行承諾的責任與擔當。
他熄掉的不是燈,是可能引來不測的“焦點”;他選擇在黑暗中沉默前行,是用一種近乎禪定的方式,告訴那可能存在的“跟隨者”:我們隻是過客,心無旁騖,互不侵犯。
那夜的恐懼是真實的,但爺爺帶給我的安全感,更是真實地烙印在了我的生命裡。他讓我知道,人生難免會行經各種意義上的“老鴉峪”,會遭遇無法理解的黑暗和詭異。
真正的勇敢,不是無所畏懼,而是即使渾身顫抖,也能握緊該握的手,朝著該去的方向,一步一步,踏實而堅定地走下去。
那盞在爺爺手中熄滅又點燃的煤油燈,最終化作了我心中的一點不滅的光。它不足以照亮整個世界,但足以讓我在屬於自己的夜路上,不會迷失方向。
而這,或許就是那個陰森恐怖的夜晚,所給予我的,最珍貴、也最感人的饋贈。
喜歡短篇鬼語集請大家收藏:()短篇鬼語集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