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靜默中的心跳
絕對靜默期。
指揮中心內,仿佛連時間本身都凝固了,空氣稠密得如同液態金屬,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費額外的氣力。巨大的主屏幕上,僅存的幾條曲線——代表顧錦城生命體征的核心數據和神經同步率——在預設的安全閾值內平穩波動,它們是這片代表未知與隔絕的黑暗深淵中,唯一律動、證明其存在的心跳。關於他身處核心區的具體影像、聲音乃至任何環境數據細節,都已徹底斷絕。這種“無知”本身就是一種酷刑,煎熬著中心內每一位將希望係於他一身的同胞。
宋墨涵麵前的操控台光屏上,屬於顧錦城的生命流數據被放大到極致,幾乎占據了整個視野。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粒子掃描儀,不放過任何一絲微小的漣漪或毛刺。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微震蕩湮滅”操作,不僅是對她理論知識的極限考驗,更是對她意誌力的殘酷錘煉。額際與鬢角被冷汗浸濕的發絲尚未乾透,黏膩地貼附在皮膚上,但她挺直的背脊如同風暴過後依然堅韌的蘆葦,不曾有半分彎曲。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反複地拂過個人終端上那個剛剛簽署完畢、烙印著特殊加密紋路的電子簽章——《特殊情況下軍婚申請報告》。那本應是冰冷的電子墨水,此刻卻仿佛帶著熔岩般的灼熱,透過指尖,一路燙到心底。她從未設想過,人生中如此重大的決定,會是在這樣一種情形下做出——不是在花前月下的旖旎之中,不是在安穩後方的平和歲月裡,而是在人類命運的纖繩繃緊欲斷的懸崖邊緣,在摯愛之人義無反顧奔赴未知死地的最後三分鐘前。
“等我出來,再給你答案。”
“好。我等你。”
這簡短得近乎倉促的對話,在生死考驗的熔爐中被瞬間淬煉,重若千鈞。她清楚地知道,這並非一時衝動。而是在他毫不猶豫地將自身生命最精密的調控權交付於她手中,在她傾儘所有學識與勇氣,親手將他從“蝕骨藤蔓”那陰毒孢子的死亡纏繞中拉回的那一刻,某種堅不可摧的鏈接已然鑄成。無論前方是吞噬一切的深淵,還是希望渺茫的彼岸,她的靈魂都已做出了選擇:與這個男人並肩同行,直至時間儘頭。
“宋主任,”一個略帶沙啞但努力保持鎮定的聲音在旁邊輕輕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是陳延舟。這位年輕的生物神經學專家臉上還殘留著之前驚心動魄帶來的蒼白,鏡片後的眼神卻已努力恢複了專業性的冷靜。他遞過來一杯溫度恰到好處的溫水,“您需要補充水分。顧隊長的生命體征目前非常穩定,根據反饋循環模型驗證,孢子殘留已確認被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以上清除,係統性風險降至極低水平。”
宋墨涵接過水杯,指尖在杯壁上停留片刻,感受到那微弱的暖意。她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穩定:“謝謝,陳醫生。剛才也多虧了你,對信號異常波動的敏銳捕捉,為我們爭取到了關鍵的反應窗口。”她的語氣是純粹的專業認可,但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柔和,是對這位年輕同僚在巨大壓力下仍能保持觀察力的讚許。
陳延舟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鏡,掩飾著內心的激動:“這是我分內之事。隻是……我必須說,宋主任,您能在數據流異常的短短數十秒內,迅速判斷根源,並製定、執行如此高風險、高精度的‘微手術’方案……這不僅僅需要理論上的極致造詣,更需要……”他頓了頓,尋找著恰當的詞語,“更需要一種對操作對象無與倫比的信任和……心靈層麵的默契。”他話語中充滿了由衷的敬佩,同時也隱含著一絲事後回想起來仍心有餘悸的後怕。作為專業人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剛才那看似平穩的幾分鐘內,稍有不慎便是意識消散、萬劫不複的結局。
“信任是相互的。”宋墨涵輕聲道,目光再次落回主屏幕上那穩定跳動的、代表顧錦城生命力的曲線,仿佛能透過那冰冷的線條,觸摸到遠方那顆為她、也為使命而搏動的心臟,“他信我,毫無保留。所以,我才能成功。”
就在這時,一直如同山嶽般沉默佇立在總控台前的趙峻將軍動了。他緩緩轉過身,堅毅如磐石的目光掃過全場,那目光所及之處,無形的壓力讓空氣似乎又凝重了幾分。最終,他的視線定格在宋墨涵身上。將軍的步伐沉穩有力,踏在寂靜的指揮中心地板上,發出清晰而富有節奏的聲響,一步步走到宋墨涵的控製台前。他沒有去看屏幕上那些複雜的數據流,而是直接看向她,目光深邃,仿佛能洞悉她內心深處所有翻湧的情緒與決斷。
“宋墨涵主任。”趙峻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嚴,在這片靜默中清晰地傳遞開來。
“將軍。”宋墨涵立刻起身,身體繃得筆直,抬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無論內心如何波瀾壯闊,軍人的紀律已刻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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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峻抬手,以一個同樣精準利落的動作回禮。然後,在指揮中心所有工作人員屏息的注視下,他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他從軍裝上衣內側口袋裡,鄭重地取出一個物件——那是一個隻有指甲蓋大小,通體由暗色金屬打造,表麵雕刻著繁複星辰與利劍紋路,在燈光下閃爍著冷峻光芒的微型印章。那是他的個人權限印章,代表著“方舟計劃”軍事指揮係統的最高級彆認證之一,平日裡隻會用於極其重要的指令或文件。
在眾人驚愕與探究的目光中,趙峻將軍將印章對準了宋墨涵控製台側方的一個不起眼的、泛著幽藍光澤的特殊接口。
“根據《方舟計劃戰時管理條例》第七章第四條,及《特勤人員權益保障補充條款》緊急授權項,”趙峻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清晰地傳遍寂靜的指揮中心,如同在宣讀一份重要的戰時公告,“我,趙峻,以‘方舟計劃’前線總指揮名義,在此確認並見證:顧錦城隊長,與宋墨涵主任,於本次‘深潛者’行動關鍵任務階段,基於共同信念與深厚情感所表達的結合意願,符合特級軍婚審批所有前置條件,並鑒於其二人對任務不可替代之卓越貢獻,及所處特殊境遇……”
他略微停頓,目光掃過主屏幕上那代表顧錦城的、依舊在黑暗中穩定跳動的光點,語氣中注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長者的溫度:“現正式啟動‘守望者’綠色通道預備程序。此印章,即為組織的初步見證、權限鎖定,以及對這份於深淵邊緣締結的誓約的……認可與祝福。”
“哢噠。”
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的機械響動,印章底部的微雕陣列與接口完成了瞬間的信息交互與權限烙印。一道代表著通過與生效的微弱的綠光在接口處一閃而逝,旋即恢複正常。
這意味著,一旦顧錦城完成任務,安全返回基地,所有通常需要數周甚至數月的、繁瑣複雜的軍婚審批流程,將被壓縮到以小時計算。這份在人類存亡戰線的刀尖上,於生死考驗間迸發並確認的愛情,將獲得組織最高效、最堅定的認可與保護。
宋墨涵的眼眶瞬間濕潤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模糊了眼前將軍剛毅的麵容和控製台冰冷的線條。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位一向以鐵血、嚴謹著稱的將軍,會選擇在絕對靜默期這個最特殊、最煎熬的時刻,以如此正式且充滿力量的方式,給予她和顧錦城如此堅定而厚重的支持。這不僅僅是對程序的簡化,更是一種無聲卻震耳欲聾的宣告:他們的愛情,與他們對人類命運的忠誠、奉獻與犧牲一樣,崇高、珍貴,且值得被傾儘所有去守護。
“謝謝將軍!”宋墨涵的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理解、被尊重、被支持的巨大暖流衝刷過心田後,所沉澱下來的、更加無比的堅定。
趙峻微微頷首,臉上的線條似乎柔和了極其細微的一瞬。他收回了那枚意義非凡的印章,目光再次投向主屏幕上那一片代表信息靜默的、令人不安的黑暗,仿佛他的視線能穿透那層層能量屏障與物理阻隔,看到那個正在人類認知邊緣孤獨前行的、他最器重的戰士。“他需要這個信念支撐他走完最後的路,你同樣需要這份安定等待他歸來。”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力量,“‘方舟’需要它的每一位戰士心有所依,方能勇往直前,無懼深淵。”
說完,將軍便轉身,邁著依舊沉穩的步伐回到了總控台前,恢複了那尊石雕般的姿態,仿佛剛才那充滿人情味的一幕從未發生。但指揮中心內的氣氛,卻因這個小插曲,悄然發生了轉變。一種溫暖而堅定的力量,如同無聲的溪流,在眾人心間流淌,悄然驅散了些許絕對靜默帶來的沉重壓抑與不確定感。
一直默默關注著這一切的秦嶸教授,此時緩步走到宋墨涵身邊。這位資曆深厚的老科學家,伸出布滿歲月痕跡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聲音裡帶著長輩的慈和與智慧的沉澱:“小宋啊,放寬心。錦城那孩子,是我看著一步步成長起來的。他骨子裡有股韌勁,命硬得很。你們都是好孩子,都會平安無事的,未來還長。”他眼中滿是真誠的祝福,仿佛在透過眼前的兩人,看著人類在絕境中依然頑強滋生的希望之火。
時間,在這複雜而微妙的氣氛中,繼續以它恒定的速度滴答流逝。絕對靜默期,還剩最後十分鐘。
宋墨涵重新坐回操控台前,心境卻與之前截然不同。那份簽署的報告,將軍那枚沉甸甸的印章見證,如同在她心中築起了一道溫暖而堅固的壁壘。她不再僅僅是一個在恐懼與希望中煎熬等待愛人的女子,更是守護著人類最傑出戰士生命的醫官,是與他共同肩負著探索與拯救使命的戰友,是未來將與他共享生命所有篇章的伴侶。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恢複了絕對的冷靜與專注。她調出了k7區邊緣以及核心區入口處之前殘留的、所有可用的能量環境背景數據流,開始進行更深度的交叉比對與模擬推演,試圖從中找出可能預示核心區內部狀況的任何蛛絲馬跡。受到她的感染,陳延舟也立刻收斂心神,全情投入到對“蝕骨藤蔓”孢子在模擬不同能量梯度輻射下潛在變異可能性的分析中,力求為顧錦城可能麵臨的後續生物風險,提供儘可能詳儘的理論支持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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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愛情,在這人類命運懸於一線的極端環境中,非但沒有成為理智的負擔或情感的軟肋,反而在淬煉中升華,化為了更強大的、支撐彼此在各自戰場上竭儘全力、奮勇向前的力量源泉。
然而,就在絕對靜默期即將結束的前一刻,異變突生!
主屏幕上,那條代表顧錦城神經同步率的、原本平穩波動的曲線,毫無征兆地發生了一次極其短暫、但其幅度遠超以往任何波動的劇烈震蕩!峰值瞬間刺破了安全閾值的上限警報線,發出了一聲尖銳短促的蜂鳴!幾乎在同一毫秒,旁邊代表他心率的數據也同步出現了一個突兀的、如同受到強烈刺激般的尖峰脈衝!
指揮中心內,所有人的心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緊,提到了嗓子眼!剛剛緩和些許的氣氛驟然凍結!
宋墨涵猛地從座椅上彈起,雙手因用力而指節發白地緊緊按住冰冷的控製台邊緣,瞳孔急劇收縮,死死盯住那兩條劇烈抽搐後迅速回落的數據曲線。
這異常的波動隻持續了不到零點五秒,隨即,各項指標以更快的速度恢複了穩定,甚至……那神經同步率的基線水平,在波動平息後,似乎不可思議地、永久性地提升了一個微小的、但絕不容忽視的百分點?
發生了什麼?他在核心區遭遇了什麼?是致命的危機,還是……某種難以理解的“機遇”?
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恰在此時,絕對靜默期結束的倒計時,終於走到了零。
“嘟——”
通訊頻道裡,象征著連接恢複的電流底噪聲重新出現,微弱,卻如同天籟,預示著中斷的聯係即將重建。
指揮中心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心臟如同被重錘敲擊的戰鼓,在胸腔內轟鳴。每一道目光都死死鎖定了主屏幕上即將出現的信息流,以及那個即將重新響起聲音的通訊頻道圖標。
等待著,來自那片未知深淵的第一聲回響。
等待著,那個承載著所有人希望的男人,傳來的消息。
在一片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寂靜中,隻有每個人自己那如雷貫耳的心跳聲,咚咚作響,敲擊在緊繃的神經和期待的靈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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