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短暫的床邊接觸,如同在顧錦城混沌黑暗的意識深淵裡,投入了一顆溫潤卻堅定的光點。後續幾天,他依然被昏睡的潮汐大部分時間淹沒,但細致的監測數據不會說謊。蘇迎教授和林曦月主任在共同查看生命體征趨勢圖時,都注意到了那微妙的改變——他的心率變異率有了一絲改善,尤其是在宋墨涵通過傳聲器對他說話時,那偶爾出現的、細微卻明確的指尖顫動,不再是雜亂無章的神經反射,更像是靈魂在囚籠深處敲擊出的、試圖回應的密碼。
林曦月的加入,為顧錦城的治療方案帶來了係統性的心理支撐。她的目光不僅聚焦於病床上的患者,更敏銳地意識到守護者的狀態同樣至關重要。她將宋墨涵正式納入了核心支持體係,在一次由她主導的小型跨學科會診上,麵對老陳、霍隊以及醫療專家,她提交了一份條理清晰的初步評估報告:
“顧錦城隊長目前處於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的急性期,伴有顯著的解離症狀。其潛意識核心,被‘未能保護重要之人’的強烈自責感,以及對特定威脅——我們目前高度懷疑指向‘蝰蛇’及其相關情境——的記憶碎片所占據。這些碎片在夢境或閃回中反複上演,持續消耗著他的心理能量,阻礙生理康複。值得注意的是,宋墨涵醫生是目前能夠穿透其心理屏障、有效降低其潛意識警覺水平、促進內環境穩定的最關鍵‘心理錨點’。因此,我強烈建議,在嚴格監控醫療風險的前提下,不僅不能削弱,反而應審慎地強化這一生命連接。同時,我們必須立刻著手,為他構建一個更廣泛、更穩固的社會支持網絡,以應對他意識逐步恢複後,極可能出現的劇烈記憶閃回和情緒風暴。”
這份基於專業判斷的報告,像一張清晰的地圖,讓老陳和霍隊更加理解了宋墨涵在此危局中不可替代的雙重角色——她不僅是顧錦城情感的歸宿,更是他康複戰場上至關重要的“戰友”。軍區的關懷隨之變得更加具體而堅實。後勤保障提升至最高規格,霍隊更是力排眾議,將自己麾下最信賴、最沉穩的老兵——二級軍士長趙大勇,抽調出來,專職負責外圍協調與安保,旨在為宋墨涵剝離一切瑣碎乾擾,讓她能專注於“錨點”的使命。
趙大勇,年近四十,臉龐被歲月和風霜刻畫出堅毅的線條,常帶著憨厚笑容,眼神卻如鷹隼般銳利。他是霍隊一手帶出來的兵,經曆過真正的槍林彈雨,行事風格縝密如發,滴水不漏。他到崗後,無需過多言語,便悄然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對宋墨涵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尊敬,總是客氣地稱她為“宋醫生”,但眼神裡傳遞的是對“隊長認定的人”毫無保留的信任與護衛。“宋醫生,有任何事,任何需要,直接按這個鈴,我三秒內到。”他遞過一個簡易呼叫器,語氣平靜,卻重若千鈞。這份來自組織、來自顧錦城身後那群“兄弟”的堅實支撐,像一塊厚重的基石,墊在宋墨涵懸空的心下,讓她得以稍稍喘息。
然而,康複之路從無坦途。這天深夜,一場蓄謀已久的暴雨猛烈襲擊了城市。狂風嘶吼,卷著瀑布般的雨幕,瘋狂拍打著nicu的觀察窗,發出令人心悸的撞擊聲。窗外天地漆黑,唯有偶爾撕裂夜幕的慘白閃電,瞬間映亮室內冰冷的器械,和病床上那張愈發顯得蒼白、脆弱的俊朗麵孔。
惡劣天氣往往是潛意識的催化劑。淩晨時分,尖銳的監護儀警報聲猛地撕裂了病房的寂靜。屏幕上,顧錦城的心率曲線從相對平穩的七十多次,如同失控的過山車,驟然飆升至一百三十以上!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胸膛劇烈起伏,額頭上瞬間沁出大量冷汗,浸濕了鬢角。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輕微抽搐,嘴唇無聲地開合,像是在與某個看不見的凶殘對手進行著殊死搏鬥,喉嚨裡壓抑著瀕臨窒息的痛苦。
“是創傷性噩夢激增,伴有明顯的生理激反應!”值夜班的蘇迎教授瞬間判斷,她一邊冷靜地指揮護士調整鎮靜藥物劑量,穩定其生命體征,一邊語速極快地吩咐:“立刻請林主任!通知宋醫生!”
宋墨涵幾乎是撞開控製室的門衝進來的。當她看到屏幕上那劇烈跳動的數字,以及顧錦城在病床上痛苦掙紮、仿佛被困在無儘夢魘中的身影時,心臟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讓我跟他說話!現在!”她猛地轉向蘇迎和林曦月,聲音因極致的恐懼和急切而微微顫抖,但眼神裡是毋庸置疑的懇求與決絕。
剛剛趕到的林曦月快速掃描了一遍數據,與蘇迎交換了一個眼神,沉聲道:“生理指標尚在藥物可控邊緣,但現在最關鍵的是打斷他的噩夢循環,進行現實錨定!宋醫生,用你的聲音,用你最穩定、最確信、最能代表‘安全’和‘現在’的語氣呼喚他!把他拉回來!”
宋墨涵重重地點了下頭,撲到傳聲器前。窗外雷聲炸響,如同戰鼓擂動。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住喉嚨口的哽咽和身體的戰栗,將聲音提高,努力讓它穿透風雨和儀器的嗡鳴,清晰、堅定地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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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城!顧錦城!聽得到我嗎?我是宋墨涵!”
“你在醫院!在軍區總院的nicu!你很安全!我就在你身邊,我很安全!老陳、霍隊、趙班長都在外麵守著我們,所有人都很安全!”
“那場戰鬥已經結束了!你的任務完成了!現在你的唯一任務是休息,是養傷!這裡沒有敵人,沒有狙擊手,隻有我,和全力救治你的醫生護士!”
“看著我,錦城!感受我!還記得我握住你手的感覺嗎?那是真的!我現在對你說話的聲音也是真的!抓住這個感覺!回來!”
她一遍遍地重複著,聲音因持續的高強度輸出而逐漸沙啞,卻始終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一切迷霧的力量,試圖用這溫暖的聲線編織成繩索,牢牢係住他墜向深淵的靈魂。
不知是她的呼喚終於抵達了意識的彼岸,還是調整後的藥物開始起效,顧錦城劇烈的掙紮慢慢平息下去,飆升的心率也開始緩慢回落。但他並未恢複寧靜的沉睡,而是陷入了一種焦躁不安的淺眠狀態,眉頭依舊死死擰緊,仿佛承擔著千鈞重負。斷斷續續的、模糊不清的囈語,開始從他乾裂的唇間溢出:
“……保護……墨涵……不能……丟下……”
“……東側……製高點……有狙擊……危險……”
“……命令……蝰蛇……必須……清除……不惜代價……”
這些零碎、卻飽含著血與火的詞語,像一把把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穿宋墨涵的耳膜,也刺痛著在場每一位醫護人員的心。它們無情地拚湊出一個鐵血軍人在生死關頭最本能的抉擇與煎熬——對摯愛的守護,與對使命的忠誠,在那慘烈的瞬間,曾如何殘酷地撕扯著他的靈魂。
林曦月示意宋墨涵繼續用平穩的語調低聲安撫,自己則迅速拿出便攜記錄本,記下這些囈語的關鍵詞。“這些是通往他內心創傷迷宮的鑰匙,”她壓低聲音對蘇迎說,眼神銳利,“不僅精準指向了他ptsd的核心衝突,也可能蘊含著關於‘蝰蛇’及那次任務未解之謎的重要線索。等他意識水平進一步提升,這些碎片將是我們進行深度心理疏導和認知重構的關鍵依據。”
後半夜,肆虐的暴雨終於力竭,漸次轉為淅淅瀝瀝的雨絲。顧錦城的各項指標也終於穩定下來,重新陷入了藥物引導下的、相對平穩的睡眠。但宋墨涵卻感覺不到絲毫倦意,她渾身的力量仿佛都在剛才那場無聲的戰役中被抽空。她頹然坐在觀察窗前的椅子上,身上披著趙大勇不知何時悄然送來的軍用薄毯,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雨絲在漸亮的天光中如銀線般搖曳,天際泛起了象征希望的魚肚白,卻暫時無法照進她布滿陰霾的心房。
林曦月端著一杯溫水走近,輕輕放在她手中。“你很了不起,宋醫生。”林曦月的聲音在寂靜的淩晨格外清晰,帶著專業的冷靜,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你剛才所做的,遠超出情感支持的範疇,那是一次非常精準、及時且富有力量的現場心理乾預。你在他最混亂的世界裡,成功地投下了一個代表‘現實’和‘安全’的錨。”
宋墨涵捧著溫熱的杯子,指尖卻依舊冰涼。她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我隻是……不能忍受他一個人在那片黑暗裡孤獨地戰鬥。”她抬起頭,眼眶微紅,帶著深深的疲憊與自我懷疑,“林主任,我是不是……還是太脆弱了?看到他那個樣子,我這裡……”她抬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聲音哽咽,“就像被徹底碾碎了一樣,痛得無法呼吸。”
“這不是脆弱,宋醫生。這是最深切的共情,是愛最真實的形態。”林曦月凝視著她,目光溫和而充滿力量,“正是這種‘感同身受’,甚至‘同頻共振’的痛楚,讓你能夠超越一般醫患關係,如此精準地捕捉到他內心最細微的風暴,並給予他最需要、最恰當的回應。顧隊長是千錘百煉的鋼鐵,他的世界由責任、命令、犧牲構築,堅硬,卻也易折。而你的世界,是生命、守護、溫度,柔韌,卻能包容萬物。你們看似處於光譜的兩極,卻在最核心的本質上產生了最強的共鳴——都對生命懷有至高無上的敬意,都願意為守護所愛付出自己的一切。這種極致的‘鋼’與極致的‘柔’的碰撞與融合,恰恰能鍛造出這世間最堅韌、最不可摧毀的力量。”
林曦月的話語,如同一道澄澈的光束,瞬間照進了宋墨涵紛亂如麻的心緒深處。她腦海中閃過與顧錦城相識以來的無數畫麵:那個在訓練場上如出鞘利劍般冷峻果決的男人,會在她麵前因為一句調侃而耳根泛紅;那個將家國天下、戰友兄弟扛在肩上的鐵血隊長,卻會將她隨手編織的平安結,偷偷藏在最貼近心臟的作戰服內袋裡……
是的,他們是如此不同。他是國之利刃,鋒芒所向,守護的是山河無恙;她是生命衛士,春風化雨,守護的是人間安康。但他們的底色,殊途同歸,都是“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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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放亮,雨後的天空湛藍如洗,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溫暖的晨曦躍過窗沿,灑在nicu的觀察窗上,也為宋墨涵蒼白卻堅定的側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她眼中殘留的迷茫與彷徨,被一種更為清晰、更為堅毅的光芒所取代。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將微涼的手心緊緊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目光穿透阻隔,牢牢鎖住那個沉睡的身影,仿佛能再次感受到他指尖那微弱卻無比珍貴的回握。
“我明白了,林主任。”她輕聲說道,聲音不大,卻蘊含著破曉般新生的、無可動搖的力量,“他的戰場或許因傷暫時沉寂,但我的戰鬥,從未停止,也絕不會退縮。我會用我的方式,用我作為醫生的專業,用我作為他未婚妻的全部愛與信念,守在這裡,成為他回歸的燈塔,支撐他走過這段最荊棘的旅程。直到有一天,他能夠重新拿起他的槍,繼續他守護山河的使命;或者,我們一起,找到另一種方式,共同完成我們對於生命、對於彼此的,永恒的守護。”
窗外,是被雨水洗滌一新的世界,生機勃勃。宋墨涵知道,前路依然漫長,潛藏的危機與康複的挑戰依舊如影隨形。但她不再僅僅是那個被動等待、心痛無助的愛人。她是宋墨涵,是醫生,是他顧錦城認定的、能夠與他並肩立於風雨中的伴侶。
她將以無比的柔韌,去承接他的千鈞剛硬;用生命的永恒溫度,去細細熨帖戰爭留在他身心的每一道刻痕。
這,就是屬於他們的,另一種形式的,生死與共,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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