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艙內,時間仿佛被無形的手拉扯,變得粘稠而緩慢。空氣裡隻剩下生命監護儀規律而輕微的滴答聲,以及冰毯製冷係統低沉的嗡鳴。顧錦城的體溫在物理降溫和特效舒緩藥劑的雙重作用下,終於從危險的峰值回落,僵直如鐵的肌肉也徹底鬆弛下來,陷入了更為深沉、也更利於細胞修複的生理睡眠。然而,宋墨涵緊繃的神經卻不敢有絲毫鬆懈。她比誰都清楚,那潛藏在他意識深淵下的“潘多拉”陰影,絕非簡單的生理指標穩定就能驅散。它像一枚植入精神的毒刺,隨時可能因未知的誘因再次引爆,將顧錦城,甚至整個隔離區拖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唐雨柔動作輕盈利落,像一隻無聲的貓,更換了顧錦城身下已漸失冷意的冰毯,又仔細調整了輸液的滴速。她看向宋墨涵的眼神,除了最初的敬佩,更多了一層深切的憂慮與感同身受。她曾是前線野戰醫院的護士,見過太多因未知創傷和輻射病痛折磨而崩潰的戰士,也深知主治醫生在麵對此類病例時,所承受的精神重壓遠超肉體疲憊。宋墨涵眼底那抹揮之不去的血絲和強撐的鎮定,讓她心疼。
“宋醫生,”唐雨柔的聲音壓得極低,生怕驚擾了艙內脆弱的平衡,“您必須休息了。哪怕隻是去外間椅子上靠半小時。這裡我守著,我以我的軍籍擔保,任何生命體征的細微波動,我會第一時間通知您。”她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您是我們的主心骨,不能先垮了。”
宋墨涵的目光掠過監護屏幕上那些暫時趨於平穩的曲線,最終落在唐雨柔寫滿擔憂與堅定的臉上。理智告訴她,唐雨柔是對的。她不是鐵打的,持續的高強度精神集中和體力消耗,正在快速榨乾她的精力儲備。她需要短暫的休整,以應對接下來可能更凶險的局麵。她沒有堅持,隻是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好,有事立刻叫我。”
她沒有選擇內側那間雖然舒適但感覺封閉的休息室,隻是在隔離艙外間的硬質椅子上坐下,背靠著冰冷堅硬的金屬牆壁,閉上了眼睛。極度的疲憊如同決堤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的意識,幾乎在眼皮合上的刹那,她就陷入了一種半昏半醒的模糊地帶,各種破碎的圖像和雜亂的聲音在腦海中沉浮——顧錦城痛苦的嘶吼、詭異的金屬光澤、還有她自己那句無聲的呐喊……
這片混沌並未持續太久。一陣刻意放輕、卻因步伐急促而依舊清晰可辨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隔離艙外。緊接著,觀察區的通訊指示燈發出了柔和卻不容忽視的閃爍光芒。
宋墨涵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瞬間驚醒,長期訓練形成的警覺讓她立刻抬眼望去。隻見去而複返的陳劍身邊,多了一位陌生的男人。他身著基地高級研究員標配的白色大褂,年紀約莫四十歲上下,氣質沉穩,鼻梁上架著一副纖塵不染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而專注。他手中拿著一個輕薄但顯然儲存量巨大的平板電腦,眉頭微蹙,正透過高強度玻璃窗,像審視一件精密儀器般,仔細觀察著艙內顧錦城的情況。
唐雨柔已經先一步接通了通訊。“陳部長?”
“宋醫生,唐護師,”陳劍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低沉中壓抑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以及更深沉的凝重,“這位是基地生物特性與未知物質分析實驗室的負責人,林皓軒博士。關於從那片戰服夾層裡提取的金屬碎片,我們……有了一些突破性的,甚至可以說是驚人的發現。”
宋墨涵立刻起身,快步走到觀察窗前,與林皓軒博士隔窗相望。林博士向她微微頷首致意,沒有多餘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語速平穩卻信息量巨大:“宋醫生,幸會。初步分析結果超出了我們所有已知數據庫的範疇。碎片材質是一種非地球已知元素構成的複合合金,其晶體結構異常穩定,物理屬性極其優越。但更關鍵的是——”他頓了頓,指尖在平板電腦上快速滑動,調出一組複雜的三維結構圖和頻譜分析數據,“我們在合金內部,檢測到了嵌合度極高的……生物活性組織殘留。這種生物組織與金屬以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共生,並且,其表麵殘留的微弱能量輻射簽名,經過比對,與我們數據庫裡存檔的一份最高機密文件——三年前,代號‘冥河’的邊境衝突中,回收的敵方未知設備碎片能量簽名,吻合度高達百分之八十七。”
“冥河衝突?”宋墨涵對這個代號感到陌生,她主要精力集中在醫療和生物科技領域,但“冥河”二字所代表的慘烈與隱秘,她曾從一些零星的、被封存的傷亡報告中間接感受到過。
陳劍接口,他的臉色在艙外冷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沉鬱,眼角的疤痕也似乎更深了幾分:“‘冥河’衝突,是‘創生科技’麾下一支精銳滲透部隊與我方‘暗影’特種小隊的一次遭遇戰,極其隱秘,傷亡……慘重。我們付出了幾乎整支小隊的代價,才勉強擊退敵人,未能捕獲任何核心人員或完整設備,隻帶回了少量邊緣殘骸。那片殘骸的能量簽名一直被列為最高機密,視為‘創生科技’高端造物的‘指紋’。如今,這枚‘指紋’再次出現,而且是在錦城貼身戰服的夾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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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皓軒推了推眼鏡,補充道,他的聲音帶著科研人員特有的冷靜,卻更令人心驚:“不僅如此,宋醫生,請看這裡。”他將平板電腦貼近玻璃,屏幕上顯示出放大至納米級彆的金屬表麵微觀圖像,上麵布滿了極其繁複、有序的紋路。“這些紋路,經過生物信息學模型的初步比對,呈現出一種高度有序、類似基因編碼的非隨機結構。雖然以我們目前的技術還無法完全破譯其信息內容,但其基礎的構建邏輯和能量流轉模式,與‘創生科技’一直致力於,並且在我們過去繳獲的部分資料中提及的——基因定向編輯和生物兵器化融合技術,存在顯著的理論同源性。”
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拚圖,在這一刻被強行拚接在一起,指向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結論:這枚來自顧錦城戰服夾層、沾染著他血跡的金屬碎片,極有可能直接來源於“創生科技”與“潘多拉”計劃相關的核心造物!顧錦城在最後那場慘烈到無人知曉細節的戰鬥中,不僅奇跡般地生還,重創了敵人,更在無意間,或者說,是在某種戰鬥本能或殘留意識的驅使下,帶回了這個可能揭開“潘多拉”謎團的關鍵物證!
這個消息讓宋墨涵心頭巨震,一股寒意沿著脊椎悄然爬升。她下意識地回頭,目光再次投向病床上沉睡的顧錦城。他此刻平靜的睡顏下,究竟封存了多少與那個恐怖組織交鋒的、血肉模糊的記憶?這枚碎片的隱藏,是否意味著他在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已經憑借其頂尖戰士的直覺,察覺到了這東西的非凡價值,才本能地將其藏匿,帶回了基地?
“基於這些發現,”林皓軒博士的聲音將宋墨涵從翻騰的思緒中拉回,他的目光帶著科學研究者特有的探究欲,但也保持著對傷員基本狀態的理性考量,“顧隊長現在的神經狀態,是否允許進行更深入的、比如基於神經接口的淺層記憶檢索,或者由心理專家進行的引導性問詢?或許能挖掘出關於這片碎片來源的更多信息。”
“絕對不行!”宋墨涵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她上前一步,幾乎是本能地用身體微微擋住觀察窗,仿佛要隔絕外界任何可能打擾到顧錦城的力量。“他剛剛經曆了一次嚴重的潛意識應激風暴,精神屏障脆弱得像一層薄冰。任何外界的強製性探查,無論技術多麼先進,都極有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引發不可逆的精神創傷,甚至導致‘潘多拉’的殘留影響徹底失控,將他最後清醒的意識吞噬。他現在最需要的,是絕對的靜養、穩定的生理環境,以及……持續的精神支持。”她特意強調了最後一點,目光毫不退縮地迎向林皓軒。
陳劍點了點頭,他理解宋墨涵的堅持,也尊重她的專業判斷。“我明白。保護錦城,讓他恢複健康,是當前的第一要務。林博士的發現已經為我們撕開了一道口子,指明了追查的方向。我們會立刻調動所有資源,沿著‘冥河’衝突和這片碎片提供的線索,加大對‘創生科技’及其‘潘多拉’計劃的追查力度。同時,”他目光轉向宋墨涵,眼神裡是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沉重的囑托,“錦城這邊,就完全拜托你了。宋醫生,不僅要治好他身體的傷,更要穩住他的精神。他是我們之中,唯一與‘創生科技’最新力量正麵交鋒並帶回關鍵信息的人,他的清醒和完全恢複,對我們,對整個東部戰區,都至關重要。”
“我會竭儘全力。”宋墨涵的回應簡短,卻字字千鈞,這是一個醫者對生命的承諾,也是一個戰友對另一名戰友的誓言。
陳劍和林皓軒又低聲快速交流了幾句,似乎是關於碎片更進一步的解析方向和安保等級提升事宜,隨後便匆匆離去,腳步聲很快消失在走廊儘頭。隔離艙內外重新恢複了表麵的安靜,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迫感,卻如同不斷積聚的電荷,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烈地彌漫在空氣中。
宋墨涵緩緩坐回床邊的椅子上,目光複雜地凝視著顧錦城。他沉睡的麵容在無菌燈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有些過分蒼白,但眉宇間那道即使在昏迷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褶皺,依舊鐫刻著屬於鐵血戰士的堅毅輪廓。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他放在身側、連接著生命體征監測探頭的手。他的掌心帶著傷愈過程中的微濕和一點涼意,但平穩的脈搏透過相貼的皮膚傳來,像是一種無聲的安慰。
“顧錦城,”她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近乎氣音的聲量呢喃,仿佛怕驚擾了他,又仿佛是在對自己傾訴,“你看,你帶回來的,不僅僅是傷痛和謎團,還有……希望的火種。所以,快點好起來,我們都等著你,需要你……”她停頓了一下,仿佛耗儘了巨大的勇氣,才將最後四個字輕輕吐出,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我需要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緊握著他的手,似乎感覺到顧錦城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幾乎是幻覺般地回縮了一下。他的睫毛也在同一時刻,發生了一次微不可察的顫動,雖然並未醒來,但這一細微的生理反應,卻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沉沉的睡眠壁壘,仿佛在無意識中,捕捉到了她那句低語中蘊含的、足以撼動意識深淵的溫暖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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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那片執拗地穿透了輻射雲層的曙光,終於徹底驅散了黎明前最濃重的陰霾,將一片稀薄卻真實存在的金色光芒灑滿飽經創傷的大地,映照著基地冰冷肅穆的金屬外牆,也透過觀察窗厚厚的特種玻璃,為隔離艙內染上了一層淡淡的、帶著希望的暖意。光線落在顧錦城的臉上,為他蒼白的膚色增添了一抹微弱的生機。
然而,在遠方,死亡荒漠的深處,那片常年繚繞、肉眼與常規探測設備均無法透視的電磁陰雲之下,一座深埋於地底數百米、結構宛如蜂巢的隱蔽設施內,冰冷的、毫無感情起伏的電子合成音,正在核心指令廳中回蕩:
“警報:特殊樣本載體‘鑰匙’信號丟失……最後活躍位置信號溯源分析完成,鎖定範圍:東部戰區,第七區軍事基地外圍至核心區域。”
短暫的靜默後,另一個更加威嚴、仿佛帶著金屬摩擦質感的聲音響起,下達了不容置疑的指令:
“啟動‘清道夫’程序。授權動用一切必要手段。目標一:回收‘鑰匙’。目標二:清除所有接觸者及潛在信息泄露節點。確保‘潘多拉’的純淨性與項目的絕對保密。”
新的暗流,已在常人無法窺見的深淵之下開始急速湧動。曙光與暗礁並存,守護與危機進入了更加殘酷的賽跑。宋墨涵和顧錦城,以及他們身後那些默默守護著這片廢土脆弱秩序的人們,即將麵對的,是一場遠比正麵槍火對決更加詭譎、更加考驗智慧、意誌與人性的無聲戰爭。而他們之間,那在生死邊緣淬煉出的、悄然萌芽的情感紐帶,或許將成為這場注定黑暗的戰爭中,最溫暖也最堅韌的力量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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