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磐醫生的到來,如同在迷霧重重的治療困局中投入了一顆定盤星。這位精神領域的權威,並未如宋墨涵預想的那樣,急於深入顧錦城混亂的記憶迷宮,而是在仔細審閱了所有數據和行為記錄後,提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治療哲學。
“我們常常急於修複‘內容’——那些丟失的記憶碎片,卻忽略了承載這些內容的‘容器’本身已經布滿裂痕。”沈磐在首次全體會議上,聲音沉穩而富有穿透力,“顧少校的內在世界,用支離破碎來形容並不為過。此刻的他,就像一艘在驚濤駭浪中失去了所有導航儀器的船,我們首先要做的,不是告訴他風暴來自哪個方向,而是為他提供一個絕對穩定、安全的港灣。他需要一個外部坐標,一個在他意識混沌黑暗中,唯一能夠識彆並信任的燈塔。”
這個論斷,在接下來幾天的嚴密監測中得到了數據的強力支持。多導生理儀、腦皮層活動圖譜清晰地顯示,顧錦城的心率變異性、應激激素水平、前額葉皮層活躍度……幾乎所有表征“穩定”與“安全”的指標,都在宋墨涵靠近、發聲或僅僅是安靜存在於他感知範圍內時,出現顯著的良性趨穩。他對她的依賴,並非簡單的條件反射,而是深植於潛意識層麵,如同溺水者對氧氣的本能渴求。
“認知重構和精神壁壘的修複是長遠目標,”沈磐在晨間會診中,目光溫和卻不容置疑地落在宋墨涵身上,“但當前階段,我們必須鞏固這份依賴,將其從無意識的應激反應,提升為有意識的、穩固的信任聯結。宋博士,這意味著你的角色需要戰略性調整。你不再僅僅是主治醫師,更是他情感支持係統不可或缺的核心,是他‘安全環境’的具象化體現。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治療的一部分,或許是目前最重要的一部分。”
宋墨涵感到肩頭責任的重壓,但內心深處,一種更為堅韌的力量在湧動。她回想起顧錦城在混沌中偶爾投向她的、那帶著一絲依賴和探尋的目光,深吸一口氣,鄭重頷首:“我明白,沈醫生。我會儘我所能,成為他需要的那個坐標。”
於是,她的工作重心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轉變。她停留在顧錦城隔離艙內的時間大幅增加,進行的也不再局限於結構化的認知測試和生理維護。更多時候,是看似隨意的陪伴和單向的交流,旨在營造一種穩定、可預測的安撫性環境。
這天下午,顧錦城的精神狀態似乎進入了一個難得的平靜窗口期。基地模擬日光係統恰到好處地渲染出黃昏時分的暖橘色光輝,柔和地灑入艙內,稀釋了金屬與消毒水固有的冰冷感。宋墨涵沒有拿出任何儀器或量表,隻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用平和舒緩的語調,分享著基地裡那些與戰爭、創傷無關的日常瑣碎。
“……生態循環區的陳主任,昨天還在對著他那批寶貝番茄長籲短歎。說是第三代基因改良,抗輻射指標提升了百分之三十,實驗室數據漂亮得不得了,可結出來的果子,口感卻總是差那麼點意思,酸澀感去不儘。”她的聲音不高,像溪流漫過卵石,目光卻細致地觀察著顧錦城的每一絲細微反應,“不過營養學部門還是拍板把它們加進了下周的配給菜單,理由是富含的改良茄紅素對修複中等劑量輻射造成的細胞損傷有顯著效果……說起來,我們下周的夥食裡,可能就會多一道番茄濃湯了。”
顧錦城安靜地靠在床頭,眼簾半垂。令人欣喜的是,他那通常渙散遊離的視線,此刻正緩慢地移動,最終定格在她開合的唇瓣上,那目光中帶著一種原始的、努力想要解析和理解其含義的專注。他的手指甚至無意識地在床單上輕微勾畫了一下,仿佛在模擬著什麼。
這片刻的安寧,如同脆弱卻珍貴的幼苗,正試圖在廢墟上紮根。
然而,變故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刻驟然降臨——
“嗚——!”
一陣尖銳卻不刺耳的警報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醫療區的寧靜!緊隨其後的是基地中央智腦那冷靜到刻板的電子語音,在走廊和各個艙室內循環播報:“請注意,三級防禦演習即將開始,所有非戰鬥人員請立即停留在當前安全區域,重複,三級防禦演習……”
對於久經沙場或早已習慣基地生活的成員而言,這隻是每月數次的常規流程,甚至不會打斷他們手頭的工作,僅僅是確認一下應急通道標識,步伐稍快些許。但這象征著警戒、危險、戰鬥準備的特定聲波頻率,對於大腦神經回路深處仍烙印著無數次生死瞬間、戰場生存本能已化為肌肉記憶的顧錦城來說,無異於在滾燙的油鍋中滴入了冷水!
“嗬!”一聲壓抑著極度驚悸的抽氣聲從病床上傳來。
宋墨涵心頭猛地一沉,倏然轉頭。隻見顧錦城原本鬆弛的身體瞬間繃緊如鐵,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強弓,猛地從半倚靠的狀態彈直!他眼中那點剛剛凝聚起來的、帶著些許迷茫的專注,被瞬間蒸發殆儘,瞳孔急劇收縮,迸射出冰冷、銳利如淬火軍刺般的寒光——那是純粹屬於獵食者和頂尖戰士的眼神,充滿了對潛在威脅的最高級彆警惕、瞬息間的環境評估,以及不加掩飾的、準備摧毀一切的原始殺意。粗重的喘息從他胸腔深處被強行擠壓出來,喉結劇烈滾動,手臂肌肉賁張,青筋如虯龍般凸起,他猛地揮動手臂,似乎要掙脫身上並不存在的束縛,尋找並不在身邊的武器,或者擺出最佳的防禦反擊姿態。喉嚨裡滾動著低沉而危險的、屬於困獸的咆哮。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戰場生存本能,在這一刻,徹底壓倒並吞噬了他那殘存的、本就脆弱不堪的理性壁壘!
“顧錦城!”宋墨涵來不及有任何恐懼或猶豫,她的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那是一種基於連日來觀察、理解和某種深層共鳴的本能。她幾乎是撲過去的,動作迅捷而決絕,目標明確——介入他的狂暴,阻斷他可能自傷或傷人的軌跡。她纖細卻異常穩定的手迅速而有力地按住了他因極度用力而劇烈顫抖的手臂,另一隻手毫不猶豫地、緊密地覆上他緊握成拳、骨節已捏得發白的手背。她的觸碰並非粗暴的壓製,而是帶著不容置疑的溫度和堅定的力量,試圖成為他失控世界中一個穩固的錨點。
“看著我!”她的聲音陡然拔高,清晰、冷靜,如同極地冰層破裂時發出的脆響,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試圖撕裂他意識外圍那層由警報聲構建起的、隔絕現實的殺戮屏障,“聽清楚!這是演習!基地內部常規防禦演習!我們所在的核心醫療區,是受到最高級彆保護的絕對安全區域!沒有敵人!沒有威脅!重複,沒有威脅!”
顧錦城的身體僵硬如萬年寒鐵,全身肌肉緊繃到了極致,目光如同最高效的戰術掃描儀,以驚人的速度掃視著艙內的每一個角落、每一片陰影,瘋狂評估著那些隻存在於他感知中的威脅向量。他手臂上的肌肉在她掌心下劇烈跳動、掙紮,那股源於無數次生死淬煉的狂暴力量,如同被禁錮的火山,幾乎要瞬間衝破她纖細手腕構成的脆弱堤壩。持續的低吼從他喉間溢出,充滿了被侵犯領地的憤怒、對未知危險的極度恐懼,以及一種深沉的、不被理解的痛苦。
宋墨涵沒有絲毫退縮。她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物理和心理的屏障,儘可能阻擋在他與可能因狂躁而碰撞的床沿、儀器之間。她的臉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噴薄而出的、灼熱而混亂的呼吸。她牢牢鎖住他那雙被戰鬥欲望和創傷記憶完全占據的眼睛,摒棄所有複雜的解釋,用最簡潔、最核心的信息,一遍又一遍,如同錘擊般敲打著他混亂的意識:
“顧錦城!看著我!我是宋墨涵!你的醫生!這裡很安全!隻有我!”
她的聲音,她的麵容,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毫無保留的關切,仿佛真的蘊含著某種超越言語的奇異力量。那狂躁的、幾乎要撕裂一切的目光,在數次如同無頭蒼蠅般掃過她的臉龐後,掙紮的幅度開始出現微小的、但確實存在的減弱。那銳利如刀鋒的焦點,開始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從虛無的威脅,重新彙聚到近在咫尺的、她的臉上。他胸膛依舊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但那駭人的、幾乎要實質化的攻擊性,如同被陽光照射到的冰雪,開始緩慢而持續地消融。
“……宋……醫……生……”他幾乎是榨乾了肺腑裡最後一點空氣,極其艱難地、一字一頓地吐出這三個字。嗓音沙啞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確認般的、孤注一擲的、抓住最後救命稻草般的意味。
“是我!”宋墨涵緊繃到極致的心弦因這聲辨認而微微一顫,一股酸澀的熱流湧上鼻腔,她強忍著,語氣放緩,但手上的力量絲毫未減,繼續傳遞著穩定的支持,“沒事了,隻是演習。你看外麵,”她微微側頭,示意他看向艙外透明的觀察窗——走廊上,醫護人員雖然步履比平時稍快,但麵容平靜,交接有序,沒有任何恐慌跡象,“大家都和平時一樣,隻是按照規程行動。”
顧錦城渙散而警惕的目光,順著她指引的方向,遲疑地瞥向艙外。那井然有序的日常景象,與他腦海中警報聲激發的末日場景形成了某種對衝。他緊繃如岩石的軀體,終於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鬆弛下來。眼中銳氣儘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以及一種更大的、仿佛被抽空了一切的茫然與虛空感。他閉上眼,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在剛才那場與自身本能和創傷記憶的慘烈搏鬥中消耗殆儘,重重地向後倒回枕頭。額際、鬢角沁出的細密冷汗,在模擬夕陽的光線下閃爍著微光。
然而,他那隻被宋墨涵覆蓋著的手,卻在此刻,用儘殘餘的、微弱的力氣,反轉過來,緊緊地、幾乎是痙攣般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這一次的緊握,與之前無意識的勾連或依賴性的牽引截然不同。它帶著清晰的溫度,清晰的力度,以及一種不容錯辨的、在意識回歸的瞬間,於驚濤駭浪中死死抓住唯一浮木般的確認、感激與無聲的祈求。
演習的警報聲仍在背景中規律性地嗡鳴,但在這一方小小的隔離艙內,那場由本能掀起、幾乎要吞噬一切的風暴,已然平息。宋墨涵任由他握著,指尖清晰地感受著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和皮下仍未平複的、急促的脈搏跳動。那跳動,一聲聲,如同戰鼓的餘響,沉重地撞擊著她的感官。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地認識到,這個男人在瞬間爆發出的、源自無數次生死淬煉的戰鬥本能有多麼可怕,也更深刻地體會到,他在認出她後,那種幾乎是押上了全部殘存理智和情感力量、近乎本能的信任,有多麼珍貴和沉重。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這超越了記憶的範疇,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理性的邊界。這是在生命最原始、最脆弱的層麵,達成的一種無聲的契約。
良久,刺耳的警報聲終於停止,廣播冷靜地宣布演習結束。醫療區徹底恢複了之前的寧靜,仿佛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暴隻是一場集體的錯覺。
顧錦城似乎因精力耗儘而陷入了深度睡眠,呼吸變得綿長而平穩,但他握著宋墨涵的手,依舊沒有鬆開,仿佛那是他在混沌世界中唯一確認的支點。
宋墨涵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坐姿,避免壓到他輸液的手臂,卻沒有絲毫嘗試抽回自己的手。她低頭,凝視著兩人緊密交握的手——醫生的手,白皙,修長,指節分明,帶著實驗室特有的潔淨與理性的冷靜;軍人的手,寬大,指腹與虎口處布滿粗糙的槍繭和細小的舊疤,皮膚因長期暴露在各種極端環境下而顯得粗糙黯淡,烙印著戰火、風霜與無數次扣動扳機的決絕。此刻,它們緊密相扣,冷與暖,細與糙,理智與本能,守護與依賴,形成了無比鮮明、卻又在矛盾中達到無比和諧的對比。
隔離艙的門被輕輕敲響,打破了室內的靜謐。
沈磐、林皓軒和蘇婉走了進來,他們顯然剛從隔壁的實時觀察室過來,臉上還帶著未褪的凝重與後續的評估神色。
“精彩絕倫的現場乾預,宋博士。”沈磐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讚賞與欽佩,“你在第一時間提供了最關鍵的情感承接和現實錨定,反應速度甚至超過了我們的應急預案。你成功阻斷了他可能滑向更嚴重的解離狀態或創傷記憶重現的惡性循環。這種在極端應激條件下建立並得到驗證的信任紐帶,其治療價值,遠超任何藥物或儀器。”
林皓軒看著手中的便攜式監測終端,調出剛才的數據曲線,補充道:“生理數據完全印證了沈醫生的判斷。警報觸發初期,他的心率、血壓、皮質醇水平等應激指標瞬間爆表,達到了危險閾值。但在你介入接觸並發聲引導後,這些曲線在短短十五秒內開始迅速平滑並大幅回落,避免了預期中可能持續數小時的生理功能紊亂。客觀地說,宋博士,你的存在本身,目前就是他神經係統最有效、最快速的鎮靜劑。”
蘇婉的目光則先是落在兩人依舊緊密交握的手上,那畫麵帶著一種無聲的震撼力。隨即,她又看向宋墨涵——在警報響起的那個瞬間,宋墨涵沒有絲毫猶豫、幾乎是同步響應的撲救動作,以及其後展現出的、與她平日清冷形象截然不同的強大力量與決絕勇氣,都深深印在了蘇婉心中。她美麗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一絲欣慰,也夾雜著一絲淡淡的、複雜的感慨。她輕輕碰了碰沈磐和林皓軒的手臂,低聲道:“沈醫生,林主管,我們是不是需要立刻去分析一下剛才采集到的、顧少校應激峰值期的特殊腦波數據和生理反應模式?這裡的後續生命體征監測和穩定工作,可以暫時交由醫療艙的自動係統負責。”
三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帶著體貼意味的眼神。沈磐立刻領會,微微頷首:“蘇護士長考慮得周到。也好。宋博士,這裡就交給你了,有任何情況,隨時按呼叫鈴。”他們再次悄然離去,動作輕柔地關上了艙門,將這片剛剛經曆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靈魂之戰、此刻彌漫著疲憊與新生依賴的空間,徹底留給了床上的顧錦城,和床邊的宋墨涵。
宋墨涵自然明白同事們的體貼用意,臉頰不由自主地微微泛熱,但目光再次落回顧錦城沉睡中仍微蹙著眉頭的臉上時,心中湧起的卻是更為澎湃、更為複雜的情感潮汐。作為他的主治醫師之一,她為治療過程中取得的關鍵性、實證性的突破而感到由衷的欣慰和職業成就感;作為連日來親眼目睹他承受著何種非人痛苦與內心掙紮的旁觀者,那股源於人性本能的憐惜與心痛難以抑製地蔓延開來;而作為那個被他如此深刻、如此唯一、幾乎是刻入靈魂般地需要和信任的對象,一種混雜著悸動、沉重責任、以及某種尚無法清晰定義、卻無比真實存在的情感,正在心底破土而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茁壯生長。
她清晰地意識到,她不再僅僅是他的醫生,不僅僅是他的情感穩定器,也不僅僅是他安全基石的象征。
在方才那場由本能掀起的、足以摧毀一切的風暴中,她更是他瀕臨崩潰的靈魂自發選擇的、唯一的纜繩;是他混亂黑暗、支離破碎的意識宇宙中,唯一被確認的、散發著溫暖與引力、指引他不被徹底吞噬的恒星坐標。
這份在極端環境下被淬煉出的、雙向的依賴與守護,正無聲而堅定地侵蝕著職業倫理劃定的清晰邊界,向著情感深處那些更幽微、更柔軟的私人領地紮根,孕育著一種超越職責、在生死考驗麵前愈發純粹、愈發堅韌的奇特聯結。
基地的人造夜幕悄然降臨,清冷的、模擬的星光再次透過高處的觀察窗流淌進來,溫柔地籠罩著病床,清晰地勾勒出他們緊緊交握的手——那雙代表著理性與野性、守護與依賴、冷靜與熾熱的手。它們交疊在一起,仿佛一個無聲的、比任何書麵協議或誓言都更加牢不可破的靈魂契約,在這片漂浮於冰冷宇宙、象征著人類文明最後希望與掙紮的孤島之上,於萬籟俱寂中,莊嚴締結。
喜歡戰地醫生和特戰隊軍人相互救贖請大家收藏:()戰地醫生和特戰隊軍人相互救贖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