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輝7型”神經重塑艙所在的隔離觀察室,靜得隻能聽見儀器運行如蜂群低語般的嗡鳴,以及數據流刷過光屏時那細碎如沙礫滾動的聲響。空氣裡彌漫著低溫循環液和臭氧的淡淡氣味,一種屬於尖端科技領域的、近乎無菌的冷靜氛圍。宋墨涵站在主控台前,身形在幽藍的光線中顯得有些單薄,她的眼眸深處,倒映著屏幕上“山貓”大腦實時構建的三維神經網絡圖。那些代表著因“幽靈粒子”衝擊而受損區域的黯淡光點,在“星輝7”特定頻率的能量場作用下,正極其緩慢地、掙紮著重新點亮,如同被厚重星雲遮蔽的恒星,艱難地試圖穿透阻礙,重現光芒。
進程符合理論預期,但實際效率始終低於模型計算值3.8。這細微的差距,在旁人眼中或許可以忽略不計,但在宋墨涵以納米精度構建的認知世界裡,卻如同交響樂中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刺耳而醒目。她秀氣的眉尖幾不可察地蹙起,仿佛在應對一道複雜的數學難題,指尖在控製板上化作一片虛影,飛速調整著能量輸注的梯度、相位和靶向精度。她的全部心神都已沉入數據的深海,外界的一切——時間的流逝、身體積累的疲憊感,乃至不久前那通來自法律意義上“配偶”顧錦城的、在她邏輯體係中明確歸類為“非必要社交通訊”的來電其內容僅為確認她是否在實驗室,並提及已收到她發送的康複方案)——都被她大腦內置的高效過濾器,毫不猶豫地屏蔽在外。對她而言,解決這3.8的效率差,遠比回應一段基於社會契約而非邏輯必要性的關係更重要。
“嘀——”一聲輕微的係統提示音,打破了室內的絕對靜謐。不是設備報警,而是權限極高的隔離門滑開時產生的氣流擾動。
來人是林皓軒,他的臉色不像平日那般輕鬆,眉宇間凝結著一抹凝重,手中拿著一份剛剛解密完畢的電子函件。他快步走到宋墨涵身邊,目光先是在主屏幕上快速掃過,確認“山貓”的生命體征穩定,才稍稍鬆了口氣,但隨即眉頭鎖得更緊。“宋博士,”他聲音壓得有些低,像是怕驚擾了艙內脆弱的平衡,也像是怕接下來的消息會打破宋墨涵專注的壁壘,“‘星輝7’的初步運行數據和你的操作日誌,研究院總部那邊已經接收並完成了初步評估。”
宋墨涵的目光依舊牢牢鎖定在主屏幕不斷刷新的參數上,隻是微微側頭,表示她在聽。“反饋意見?”她的聲音平穩,沒有一絲波瀾,仿佛詢問的是與己無關的實驗數據。她甚至沒有停下指尖在控製板上的微調,一個參數被精確地修正了0.01個百分點。
林皓軒將加密函件的核心內容投射到旁邊的副屏上,醒目的紅色標記和嚴謹卻透著一絲冰冷的措辭瞬間充斥視野。“總部專家評審團,特彆是以陳老為首的傳統派,對你在導入期就主動調整‘星輝7’核心參數的做法,提出了……強烈質疑。”他頓了頓,選擇著措辭,試圖緩衝那份公文的尖銳,“他們認為,在缺乏大規模臨床驗證的前提下,應該嚴格遵循‘星輝7’的標準化流程。他們引用了三年前‘海螺’項目因參數激進而導致實驗體腦波崩潰的案例,擔心你的‘個性化微調’會引入不可控變量,甚至可能對‘山貓’本就脆弱的神經網絡造成不可逆的二次損傷。”函件的用詞相當正式且尖銳,充滿了學院派頂尖實驗室對一線“冒險”操作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字裡行間隱約透著對宋墨涵年輕資曆和其“非傳統”背景的審視。
宋墨涵終於完全轉過身,視線掃過副屏上的文字,眼神平靜得如同最深沉的湖泊,不起絲毫漣漪,仿佛在檢視一組因輸入錯誤而導致的結果偏差。“標準化流程是基於數千例‘平均’生理指標構建的廣義模型,其置信區間為95。”她的解釋如同在宣讀一篇邏輯嚴密的論文,條理清晰,不帶任何情緒色彩,“‘山貓’的神經受損源是未知的‘幽靈粒子’,其殘留能量讀數顯示它具有獨特的活性衰減周期,與廣義模型的基礎假設存在顯著差異p值小於0.01)。標準化的恒定能量梯度,無法精確匹配這種非線性衰減曲線,這是導致修複效率低於理論值的根本原因。我的調整,是基於對‘山貓’個體實時監測數據和初步構建的‘幽靈粒子’活性模型的動態優化。所有理論依據、參數修正邏輯以及風險評估與收益比計算,已在附件c至f中詳細列出。”她甚至沒有提及“海螺”項目,因為在她的分析中,那次失敗源於模型本身的基礎錯誤,而非參數調整這一行為。
她的回答無懈可擊,純粹以數據和邏輯構建起防禦。但林皓軒臉上的擔憂並未因此消散。他了解研究院總部那套運行規則,深知有時候,正確與否並非唯一標準。“我明白,宋博士,你的能力和嚴謹性我們都深信不疑。但總部那邊……你也清楚,陳老他們那一派,更看重既定程序和……資曆。”他歎了口氣,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維護之意,“而且,我剛收到消息,高工那邊關於‘幽靈粒子’的初步分析結果,部分非核心數據也已同步給了總部。其表現出的非典型量子糾纏特性,以及可能的跨維度乾涉跡象,讓一些保守派元老感到……強烈不安。他們很可能借此機會,對你的整個治療方案提出更高級彆、更嚴格的審查,甚至可能要求暫停項目,等待‘更安全’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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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查基於數據和邏輯即可。”宋墨涵收回目光,重新聚焦於“山貓”那緩慢修複的神經網絡圖上,語氣沒有任何變化,“如果他們的質疑能提供更優的數據模型或更具說服力的邏輯鏈,我可以采納並修正方案。如果僅僅是基於對未知的恐懼和對既定路徑的依賴,那麼,這種意見不具備參考價值,隻會降低決策效率。”她的話語裡沒有絲毫賭氣或不滿,隻是在陳述一個在她認知體係中不言自明的真理。然而,在她重新投入工作前,極快地補充了一句,像是在對林皓軒解釋,又像是在對自己確認:“‘山貓’等不起標準流程的漫長驗證周期。他的神經網絡活性窗口正在縮小。”
林皓軒看著她那近乎“固執”的專注側影,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深知,在宋墨涵純粹由理性和數據構成的世界裡,真理隻有一個標準,人情世故、權威資曆、政治博弈,這些都是需要被排除的噪聲乾擾。這種純粹在攻堅科研堡壘時是無往不利的尖刀,但在由無數複雜人際關係和官僚規則編織的現實中,卻極易成為傷及自身的雙刃劍。他默默決定,必須想辦法在總部那邊為宋墨涵爭取更多支持,至少,要穩住局麵,讓她能繼續放手施為。
與此同時,在基地另一端的康複區內。
顧錦城剛剛完成康複方案中規定的、最低限度的生理舒緩運動。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略沉。那股源自精神深處的疲憊感,如同潛藏在海麵下的暗流,並未因身體的活動而消散,反而更加清晰地提醒著他擔任“生物錨點”時承受的巨大負荷。他點開個人終端,宋墨涵共享過來的那份詳儘到近乎苛刻的康複方案再次呈現。他的目光跳過繁複的生理指標監測和營養配比,最終落在被標注為“輔助選項”的【精神放鬆建議】一欄。
【引導性冥想程序編號:apax7):適用於高精神負荷後認知分離與情緒穩定性修複。可選協同模式:與綁定配偶生物場進行淺層同步,增強安撫效果。備注:此功能需雙方權限確認及實時生理指標匹配度高於85)】
“綁定配偶”、“淺層同步”、“安撫效果”……這些冰冷的技術術語組合在一起,指向一種超越常規物理接觸的、更為本質的親密連接方式。顧錦城的目光在“需雙方權限確認”這幾個字上停留了片刻。他幾乎能百分之百地還原出宋墨涵在設置這個選項時的思維過程——必然是基於大量文獻數據支撐,計算出此模式能提升平均康複效率x,然後便如同設置一個普通參數般,將其列入方案。情感層麵的考量?大概在她的決策樹中,權重無限接近於零。這讓他嘴角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苦笑,他們的婚姻,起始於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維係於某種戰略層麵的默契,卻在此刻,以一種極其“宋墨涵”的方式,觸及了如此私密的精神領域。
就在他指尖即將劃過屏幕關閉文檔,準備按照老習慣靠高強度訓練來強行驅散疲憊時,個人終端傳來一聲特殊的震動,是林皓軒發來的最高優先級加密信息。內容極其簡短,隻扼要說明了總部對宋墨涵治療方案的質疑,以及高工團隊最新發現的、關於“幽靈粒子”量子糾纏特性可能指向一個未被記錄的、高度活躍的未知能量源。信息末尾附著一句林皓軒的個人判斷:“‘山貓’事件恐非孤立,背後或有更大陰影。總部壓力很大,宋博士處境微妙。”
顧錦城的眼神瞬間銳利如出鞘的軍刀。多年征戰沙場磨礪出的直覺,讓他立刻從這簡短的信息中嗅到了濃烈的危險氣息。這不僅僅是學術爭論,更關乎潛在的安全威脅,甚至可能波及整個艦隊的安全。而宋墨涵,那個隻懂得在數據中尋求真理的女人,正被卷入這場風暴的中心。他沉吟片刻,沒有選擇直接聯係宋墨涵——他了解她,此刻她必定全身心沉浸在對抗數據和拯救“山貓”的戰鬥中,任何外界的打擾,尤其是帶著“情感關懷”色彩的通訊,都隻會被她視為乾擾項,甚至可能影響她的判斷。他直接接通了副官的專用頻道,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瞬間從康複者的狀態切換回指揮若定的艦隊領袖。
“通知戰術分析室,三十分鐘後召開緊急簡報會,保密等級apha。議題:未知能量體‘幽靈粒子’潛在威脅評估及艦隊應對預案初擬。以我的最高權限,邀請能量研究所高工團隊核心成員全程遠程接入。同時,”他語速平穩,卻字字千鈞,“以艦隊指揮部名義,向研究院總部發送一份關於宋墨涵博士此次對‘山貓’實施的醫療乾預行動的《初步戰備價值評估報告》。重點強調該方案在理解、應對及可能防禦此類新型未知能量威脅方麵,所具有的前瞻性、必要性和潛在軍事應用價值。報告措辭需嚴謹,引用數據需準確,但立場必須明確——支持一線技術官在應對未知威脅時的必要臨機決斷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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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的領域,是他的戰場。用行動力和戰略價值說話,遠比陷入無休止的技術辯論更能有效地解決問題。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和影響力,為那個沉浸在數據海洋中、不通世故的“配偶”,在她身後構築一道防線,擋開那些來自後方的、基於保守和恐懼的明槍暗箭,為她撐起一個可以心無旁騖、專注前行的空間。這既是履行作為“配偶”的某種責任儘管定義模糊),更是為艦隊、為可能到來的更大危機,保住一個關鍵的技術頭腦和解決方案。
核心醫療研究區內,宋墨涵剛剛結束了一場與總部專家評審團長達一小時的實時視頻質詢會。她以一己之力,麵對數位德高望重的老專家輪番提出的、充滿技術陷阱的詰問,憑借無可挑剔的實時數據、嚴密的邏輯推演和對“幽靈粒子”模型的深入理解,逐一化解了對方的攻勢,最終勉強保住了方案的繼續執行權,但代價是方案每一步推進都需提交更詳儘的報告,並接受一名總部指派的“觀察員”遠程監督。這個過程,如同進行了一場超高強度的並行計算,消耗巨大。一種極少出現的、類似於“精神疲憊”的感覺,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她的意識邊緣。她下意識地抬起微涼的手指,輕輕按壓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試圖用物理方式平息那源於高強度信息對抗帶來的神經末梢的抗議。
幾乎是同一時刻,她的個人終端屏幕亮起,一條係統提示優雅地滑入視野:【您綁定的配偶顧錦城隊長,已啟動‘協同康複方案’中的‘引導性冥想協同模式’請求。當前實時生理指標匹配度:91.7。是否授權接入?】
宋墨涵微微一怔。這個選項存在於方案中,於她而言,更多是理論完備性的體現,是數據模型推導出的一個“最優解”路徑。她並未預料到顧錦城真的會啟動它,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時間節點——她剛剛經曆了一場純粹邏輯的鏖戰,精神防禦正處於一個相對敏感的狀態。她下意識地瞥向主屏幕,“山貓”的神經網絡修複進程已渡過最不穩定的階段,進入了相對平穩的自動運行與監測期。理智告訴她,這種協同模式有助於優化雙方尤其是作為重要戰力的顧錦城)的康複效率,符合資源最優配置原則。但某種難以用數據量化的、微妙的遲疑感,一種對未知連接方式的、近乎本能的審慎,讓她指尖在空中停頓了半秒。
最終,純粹基於效率最優化的考量占據了上風。她的指尖落下,在“授權接入”的虛擬按鍵上輕輕一點。
沒有預想中的精神侵入感,也沒有任何情緒層麵的乾擾或泛濫。隻有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穩定和溫暖的潛流,如同經過最精密調諧的能量共振波,輕柔地、非強製地縈繞在她意識領域的最外層。這股力量並不試圖改變她的思維,也不帶來任何情感上的撫慰話語,它隻是如同一個絕對穩固的時空坐標,一個沉默而強大的“錨”,存在於那裡。將她因高強度對抗性交流和極限運算而有些紛亂、泛著細微毛刺的意識波動,悄然地歸攏、撫平、穩定下來。那感覺,像是在嘈雜的信號背景中,突然接入了一個極其純淨的基準頻率。
她感受到的,不是言語的安慰,也不是情感的共鳴,而是一種純粹的、基於生物場協同共振所產生的“秩序感”和“穩定感”。這種感覺,對她而言,遠比任何空洞的關懷或理解,都更直接,更有效,更……令人安心。她甚至能“感知”到那股力量的源頭——顧錦城的精神場,帶著一種經曆過鐵血淬煉的堅韌和一種她無法完全解析、卻莫名覺得可靠的沉靜。
她緩緩閉上雙眼,暫時屏蔽了視覺信息輸入,任由那微弱卻堅實的協同場,細致地撫平精神層麵因外部壓力而產生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覺的細微褶皺。隔離室外,是浩瀚無垠、冰冷且潛藏著未知威脅的宇宙深空;室內,是精密儀器規律運行的嗡鳴與一個頑強生命努力複蘇的搏動交織成的交響。而在這一方被星輝與數據點亮的靜謐之中,兩條原本因一紙協議而強行交彙、各自平行的軌跡,於這超越言語的無精神協同裡,似乎被某種力量輕柔地推動,再次靠近了微不足道、卻真實可感的一絲距離。這不是情感的突破,而是功能性的協作帶來了存在層麵的微妙改進。
星辰依舊在真空沉默,但在這座冰冷的鋼鐵堡壘深處,某種始於絕對理性計算的關係,正在現實壓力造成的裂痕與無聲救贖綻放的微光中,悄然孕育著超越任何既定算法和協議的可能性。新的挑戰已初露猙獰,而他們之間這種始於意外、逐漸鞏固的連接,或許將成為應對未來一切未知風暴的、最初與最後的屏障。至少在此刻,這無聲的協同,為兩人各自緊繃的弦,提供了一絲寶貴的鬆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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