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元年一月下旬,汴京的晨光透過精雕的木格窗,灑在垂拱殿偏殿的金磚地上。趙頊摒退了左右,隻留三位大臣在此敘話。爐上煮著的龍井茶香氣清冽,稍稍衝淡了殿內過於壓抑的氣氛。
趙頊並未寒暄,待三人坐定,便開門見山,語氣平和卻不容輕慢:“今日請三位卿家來,是想聽聽對江南鹽政的真知灼見。韓絳、王安石在東南數年,新法已見成效,鹽課大增,朝廷府庫得以喘息,此乃有目共睹之功。”
他話鋒微轉,目光掃過三人:
“然,善政亦需與時偕行。朕居於九重,所聞多為奏報文書,其中細微之處,執行之難,未必能全然洞察。三位皆朕之股肱,於錢穀、政務、監察各有專長,望能暢所欲言,不必拘泥。”
新任參知政事馮京略一沉吟,率先開口,言辭一如既往地持重周全:
“陛下,江南鹽政新法,綱舉目張,成效卓著,臣等皆欽佩韓、王二位大人之魄力。然臣之所慮,在於‘恒久’與‘周全’。”
他稍作停頓,繼續道:
“鹽政新法行之數載,官鹽價穩課增,大局已定。然各州路情狀不一,貧富懸殊,執行新政之力度與效果,恐難齊整。
強力推行之下,是否會有州縣為求政績而矯枉過正,致使小民不便?此需朝廷持續體察,謹慎調適,方能使良法美意,持久普惠四方,而非徒增民怨。”
他既肯定了成績,也委婉點出了政策在基層可能出現的變形和公平性問題。
趙頊微微頷首,目光轉向以博學精密著稱的蘇頌:“蘇卿精於算學度支,於錢糧事務見解獨到。你看其中利弊如何?”
蘇頌神情冷靜,開口便切入要害,言語間帶著一種學者式的審慎:
“陛下,馮相所言‘恒久’,正是關鍵。臣試以數理析之:新法之利,眼前可見,然其根本,倚重於‘開源’——即增產與打擊私鹽——甚於‘節流’增效。
譬如廣築鹽場,雖利在長遠,可耐風浪,減少歲修,然前期營造所費不貲,三司與地方為之墊付甚巨。
此乃將未來十數年之利,預先挪至今日支出。若後續鹽價或銷量不及預期,則朝廷所投入之本,恐難如期收回,反成負累。”
他略作停頓,繼續清晰陳述:
“再者,鹽利儘歸中央與少數特許大商,原屬地方州縣之鹽課收入因而銳減。目前雖以新增鹽課補其部分,然並非所有貧瘠州縣皆能足額受益。
長此以往,臣恐一些州縣府庫日益空竭,無力應對水旱災傷,乃至無力修葺河防、維持驛傳、撫恤孤貧。此弊隱於幕後,然關乎社稷根基,不可不深慮。”
他從財政可持續性和中央地方利益平衡的角度,剖析了潛在的長遠風險。
趙頊聽得極為專注,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桌麵,又看向最年輕的章衡:“章卿,你素來直言敢諫,有何見解?”
章衡意氣風發,拱手朗聲道:
“陛下!馮相、蘇大人所慮,自是老成謀國之言。然臣以為,大丈夫行事,當斷則斷!韓、王二位大人已劈山開路,創下基業,此時正應乘勢而上,堅定推行,豈能畏首畏尾?”
他話鋒一轉,強調執行:“然正如馮相所言,需防政策走樣。故臣以為,當前重中之重,在於‘監察’與‘落實’!朝廷當遣剛正強乾之臣,深入東南州縣。
一則確保政令暢通,無有阻隔;
二則嚴查貪瀆,杜絕宵小借新政肥私;
三則實地訪查,若新政確有不便民之處,當立即奏報調整。
當以雷霆手段,顯菩薩心腸,方能護佑新政成果,惠及於民!”他強調了監督保障和靈活調整的重要性。
趙頊靜靜聽完三人稟奏,沉吟片刻,方緩緩放下茶盞,目光深邃地掃視三人。
“三位愛卿所言,皆切中肯綮。馮卿慮其恒久與周全,蘇卿算其根本與得失,章卿倡其剛健與落實。集三者之智,方為萬全之策。”
他語氣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江南鹽政,已成國家命脈所係。善始更需善終,開拓亦需守成。”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
“然則,韓絳主持全局已久,宜當回調中樞,委以重任;王安石……朕另有大用。東南鹽政,需得有擔當、有見識、有手段之臣,前往坐鎮,總攬其事,深化新法,查補闕漏。”
他的目光在馮京、蘇頌、章衡臉上逐一停留,意味深長地說道:
“今日所議,朕心甚慰。然茲事體大,非頃刻可決。朕望三位回去後,能將今日所談,乃至心中於江南鹽政的進一步思慮,具疏上奏,詳陳方略。
譬如……若遣大臣南下,當如何措置,方能兼得馮卿之穩、蘇卿之精、章卿之銳?”
話到此處,點到即止。趙頊並未直接任命,而是留下了充分的餘地和程序空間。
“朕會將爾等奏疏,交於韓琦、曾公亮、文彥博諸位重臣觀看。待政事堂和樞密院斟酌妥當,再明發旨意。”他端起茶杯,語氣恢複了平常,“國之大事,需依章程而行,方顯慎重。”
馮京、蘇頌、章衡皆是心思透亮之人,瞬間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和布局。這並非簡單的問策,而是一場極其重要的考驗和托付的前奏。
“臣等遵旨!必當慎思詳慮,具本上奏。”三人齊聲應答,神色肅然。
“好。”趙頊麵露出一絲的笑意,“茶涼了,換新的來。”
殿外春光明媚,而一場關乎國家財賦命脈的權利交接與政策深化,就在這看似平淡的茶亭裡,君臣談話之間,悄然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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