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範祖禹將司馬光那篇《正〈資治通鑒〉本義示諸生》張貼於太學明倫堂,並在士子中引發巨大共鳴與回響之時,所有人都認為,這場辯論的天平已開始向舊黨傾斜。
“汴京一士人”似乎已被司馬公的宏論逼入死角。
然而,他們低估了紫宸殿中那位年輕官家的耐心與鋒芒。
僅僅隔了一日,就在司馬光文章旁,一份墨跡猶新的題紙再次出現。
筆跡依舊從容勁健,但字裡行間蘊含的力量,卻如同蓄勢待發的弓弦,充滿了攻擊性。
標題謙遜而淩厲:
《敬問溫公並諸賢:知行困局何解?》
開場並非預想中的激烈駁斥,而是石破天驚的“認同”:
“溫公司馬光)《正本》一文,字字珠璣,振聾發聵!
所言‘知而不行,確為空談’,此乃至理名言,亦正是學生近日夙夜難眠、深以為憂之所在!”
此語一出,圍觀學子無不愕然!這並非認輸,而是一種極高明的戰術接手。
趙頊以匿名身份)巧妙地將司馬光的論點,從一個批判的“矛”,變成了一個需要共同麵對的“問題”。
瞬間將雙方從“對立者”變成了似乎是在共同探討一個難題的“同道”。
這完全化解了對立情緒,並將議題瞬間拔高。
緊接著,筆鋒如手術刀般精準,遞出了第一問,直指“知”與“行”的核心關係:
“學生愚鈍,由此生惑,敢向溫公與諸賢請教:”
“有一醫者,熟讀《內經》、《傷寒》,乃至倒背如流,此可謂‘知’醫矣?
然其臨症之際,見病患而手顫心悸,從未敢開一方。請問,此醫者,是真知醫道,還是僅知醫書?”
此喻通俗而致命。它將抽象的“知行關係”轉化為具體的職業能力問題。
答案不言自明:無法實踐的“知”是偽知,是殘缺的知。
這就在哲學層麵,將“行”定義為檢驗“知”的最終標準,為“實務”的至高無上性打下了楔子。
不等觀者喘息,第二問緊隨而至,直搗司馬光理論的核心——《資治通鑒》本身:
“再問溫公,《資治通鑒》煌煌巨著,究前世之興衰,此乃洞悉大道之‘大知’,學生無比敬服。
然學生所惑者,書中此‘知’,是源自古人躬身實踐之‘行’,還是源於書齋清談之空想?
若後世學子,隻知誦記《通鑒》之陳跡,麵對今日全新之困局,卻束手無策,無力‘行’出半分新策。
請問,此‘知’,尚有幾分鮮活之生命力?尚能滋養今世否?”
此問堪稱絕殺。它先以最高敬意肯定《通鑒》的價值,旋即指出其知識的源頭活水正是“古人之行”,從而論證“行”是“知”的母親。
進而質問,如果後人隻知繼承“知”的化石,而不能生出新的“行”,那麼知識本身就會死亡。
這直接將司馬光所珍視的“知”推入了“必須與時俱進、必須催生新行動”的邏輯牢籠之中。
最後,第三問將焦點從宏大的哲學拉回到每個士人的內心,發起了靈魂拷問:
“三問溫公,亦是捫心自問諸生:我等讀書人,寒窗十載,乃至數十載,所求究竟為何?
是為在精雅書齋中注疏經典,成一‘行走的書櫥’,博得清譽?還是為踏入這泥沙俱下、活生生的世間,體察民瘼,為生民立命,
將聖賢的道理,化作安邦定國、利澤萬民之實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