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車輪碾過新雨後的泥濘官道，發出沉悶的咯吱聲。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草木腥氣與水汽，混雜著遠處焚燒艾草驅蟲的獨特煙味。周鳴端坐在搖晃的楚式軺車中，雙手被粗糙的麻繩縛於身前。他麵色沉靜，目光透過車帷的縫隙，投向這片被中原稱為“荊蠻”的南方大地。
青翠得近乎潑墨的山巒連綿起伏，直插鉛灰色的厚重雲層。參天古木虯結盤繞，藤蔓如巨蟒垂落。林間偶爾閃過色彩斑斕、形製奇特的鳥羽，啼鳴聲悠遠而陌生。道路兩旁，水田如鏡，倒映著天空的陰鬱，農夫赤足踩在泥水裡勞作，身形精悍，膚色黝黑。這裡的一切都蒸騰著一種與晉地的肅殺、齊地的明快截然不同的氣息——一種原始的、潮濕的、仿佛孕育著無儘混沌的生命力。
押送他的楚國武士身著犀皮甲，腰懸彎頭短劍“鉤”），沉默而警惕。為首的低級軍官，名喚屈洧，偶爾投來審視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好奇。周鳴知道，在這些楚人眼中，自己不過是個“北狄”送來的、待價而沽或待宰的“罪囚”。從齊國輾轉，因齊國內亂中他支持的勢力失勢，又因在晉國“鑄刑鼎”風波中力主法理邏輯而觸怒舊卿族，他成了幾方博弈後丟給楚國的“麻煩”。此行名為“使楚”，實為放逐與試探。
“算師，”屈洧用帶著濃重楚音的中原雅言開口，帶著一絲戲謔，“前麵就是郢都地界了。聽聞你解卦如神，算儘天機，可算得出你自家前程？”他指了指前方隱約可見的龐大城郭輪廓。
周鳴眼皮未抬，聲音平淡無波：“卦象流轉，吉凶禍福皆在人為，不在天算。前程如何，不在我算，在楚王之意，在諸位之心。”他心中卻飛快掠過對楚國朝堂派係的信息碎片：昭、屈、景三大族盤根錯節，令尹權柄甚重，楚王熊審楚共王）年少，國政多決於重臣……這些都是他在晉國時收集分析的資料，此刻正飛速重組，構建著初步的生存模型。
屈洧嗤笑一聲：“伶牙俐齒！待會兒見了大巫，看你還能否這般從容。”
二）
就在車隊即將靠近郢都高大的夯土城牆時，前方官道旁一片開闊的祭壇處，驟然爆發出一陣奇異而狂熱的聲浪。
人群如潮水般圍攏，中心是一座以整塊青玉雕琢、造型奇詭如虯龍升騰的祭台。台上，數名身披玄黑羽衣、麵塗五彩油彩的巫覡正癲狂地舞動著。他們手持係著彩色布條的木杖，口中發出悠長、時而尖銳時而低沉的吟哦，節奏急促，帶著一種攝人心魄的韻律。祭台四周插滿了燃燒的火把，煙氣繚繞，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鬆脂、艾草和某種動物血液的腥甜。
祭台最前方，一個身著素白紗衣的少女正赤著雙足，在濕冷的泥地上忘我地旋轉、跳躍。她的舞蹈充滿原始的張力，雙臂伸展如鳥翼，腰肢扭動似蛇行，長發在旋轉中散開，汗水浸透了薄紗，勾勒出青春而脆弱的輪廓。她的眼神空洞，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臉上帶著一種獻祭般的迷醉與哀傷。
“是雩祭！”屈洧神色一凜，立刻示意車隊停下，所有人下馬下車，肅立垂首，麵露敬畏，“大旱月餘，雲夢澤水汽蒸騰卻不落雨，大巫觀射父親自主持雩舞求雨，祈請雲中君雲神）降下甘霖！”
周鳴站在人群邊緣，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整個場景。求雨？他的大腦立刻啟動了分析模式：
環境數據采集：空氣濕度極高，體感粘膩接近飽和）。雲層低厚，呈鉛灰色積雨雲形態。風向穩定，自東南雲夢澤方向）吹來，風力約三級。祭壇位於下風口。
儀式行為觀察：巫覡吟唱聲波頻率混雜，無特定指向性共振。少女舞姿雖激烈，但運動軌跡混亂無序，能量大量消耗在無意義旋轉上。火把燃燒產生上升熱氣流，與東南風在祭壇上方形成小型湍流區。
關鍵矛盾點：祈雨目標東南雲層）在上風處，而主祭者少女與巫覡）的聲波、動作能量以及火把產生的上升氣流，其有效作用方向與風向即雲層移動方向）相反！
“逆風而禱，聲散力消；熱流上衝，反擾雲氣。”周鳴心中瞬間得出結論，“此非求雨，實為驅雨。”概率模型在他腦中快速推演：在現有氣象條件下，自然降雨概率本已高達七成以上，但這場儀式，因其能量傳遞方向與大氣運動方向相悖，其乾擾效應反而將即時降雨的可能性壓低了至少兩成，並可能造成小範圍雲層結構紊亂，延遲降雨時間。
“荒謬。”一個冰冷的詞幾乎要脫口而出，但被他強行壓下。理性告訴他，此刻出聲等於引火燒身。然而，那少女蒼白臉上混合著迷幻與恐懼的神情，以及她每一次無望的旋轉所消耗的生命力，像一根刺紮進他邏輯至上卻也並非全然冰冷的心。
就在此時，祭台上那位身形高瘦、麵容枯槁、雙目卻亮得驚人的主祭大巫——觀射父，猛地將手中纏繞著朱砂線的龜甲擲入熊熊燃燒的聖火之中！龜甲在烈焰中發出刺耳的爆裂聲，數道不規則的黑色裂紋瞬間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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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射父俯身，幾乎將臉貼進火焰，死死盯著龜甲裂紋，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響。片刻，他猛地直起身，高舉雙臂，聲音淒厲如夜梟：“雲君怒！風伯阻！神諭昭示：有異氣北來，穢亂神壇，衝撞雲駕！此氣不除，甘霖難降！”
他枯槁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勢，赫然指向了人群外圍——正冷靜觀察的周鳴！
三）
“拿下那個北狄異人！”觀射父的尖嘯劃破嘈雜。
楚武士如狼似虎地撲上，瞬間將周鳴雙臂反剪，粗暴地推搡到祭壇之下。泥水濺濕了他的麻布衣袍。周圍楚人的目光瞬間從敬畏轉為憤怒與敵視，仿佛他就是那導致乾旱的罪魁禍首。
屈洧上前一步，對觀射父躬身行禮，語氣帶著為難：“大巫，此人乃晉國送來的……”
“住口！”觀射父厲聲打斷，渾濁的眼中燃燒著被冒犯的權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神諭昭昭，豈容爾等以俗務搪塞？此人身帶北地寒煞與奸狡之氣，壞我雩祭，阻我雲君！若不施以神罰，楚地大旱，爾等皆擔待不起！”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周鳴，聲音陰冷：“北來的算師？聽聞你窺天機如掌紋？好！今日便讓你這雙‘慧眼’，好好看看神明的怒火！”他枯枝般的手指向祭壇後方一處被巨大石板覆蓋的洞口，“打開‘萬蠆chai）窟’！將他投入其中，受百蟲噬身之苦！若一日一夜後，蟲蛇不噬其身，便是神明寬宥，或你這異人真有幾分神異！若化為白骨，便是天罰昭彰！”
“萬蠆窟！”人群爆發出驚恐的低呼。那是一個深埋地下、專門豢養無數毒蟲蛇蠍的恐怖洞穴，是楚地最殘酷的神罰之一。投入其中，十死無生！
沉重的石板被數名壯漢合力挪開，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腥膻腐臭氣息，混合著泥土的黴味和某種刺鼻的酸氣，猛地從黑黢黢的洞口噴湧而出。洞口下方深不見底，隻隱約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密集的沙沙聲和嘶嘶聲。
屈洧臉色微變，但終究不敢違抗大巫之命。武士們將周鳴推到洞口邊緣，濃烈的惡臭幾乎讓他窒息。他強壓下生理的厭惡，強迫自己冷靜。
四）
冰冷的繩索被解開，取而代之的是手腕上更粗的麻繩，另一端係在洞口旁一根粗壯的木樁上。這是防止他立刻沉底，延長其“受罰”時間。周鳴被粗暴地推下洞口！
身體急速下墜，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越來越清晰的、令人牙酸的蟲蛇蠕動與嘶鳴聲。洞壁濕滑冰冷，布滿黏膩的苔蘚。下墜約兩丈深約6米），他重重摔在一片凹凸不平、濕漉漉的地麵上，濺起腥臭的泥漿。手腕被繩索勒得生疼，但也阻止了他滑入更深處。
眼前一片昏暗，隻有頭頂洞口透下微弱的天光。適應了片刻，周鳴才看清所處環境。這是一個天然溶洞改造的巨大坑穴，底部布滿深淺不一的水窪和嶙峋的怪石。地麵、石壁上，密密麻麻蠕動著、盤踞著、懸掛著數不清的蛇、蠍、蜈蚣、毒蛛！色彩斑斕的毒蛇吐著信子，碗口粗的巨蟒在陰影中緩緩移動，拳頭大小的蠍子高舉著毒尾，長逾尺的蜈蚣百足劃動……空氣中彌漫著致命的毒腺分泌物氣味和濃烈的腥臊。沙沙聲、嘶嘶聲、甲殼摩擦聲，彙成一首地獄的交響。
手腕的劇痛和濃烈的死亡氣息並未讓周鳴慌亂。求生的本能瞬間點燃了他大腦的全部算力。他立刻蜷縮身體，儘量減少暴露麵積，同時雙眼如最精密的儀器般飛速掃描：
1.溫度感知：洞穴整體陰冷潮濕，但某些區域尤其是靠近內壁、有細小水流滲出或苔蘚特彆厚密的地方）溫度明顯更低。蛇蠍是變溫動物，其活性與溫度強相關。低溫區是天然的“安全島”！
2.氣流分析：洞口有微弱氣流灌入，但坑底深處空氣凝滯。他注意到左側一處向內凹陷的石壁下方，水汽凝結成珠，且有極其微弱的、不同於洞口方向的氣流拂過他裸露的腳踝溫度更低）。這提示那裡可能有更深、更冷的裂隙或水源！
3.氣味辨彆：濃烈的腥臭中，他捕捉到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刺鼻的硫磺味！來源是右側石壁下散落的幾塊灰黃色、帶有結晶的石頭。硫磺！天然驅蛇避蟲之物！
4.蟲蛇行為模式：大部分毒蟲並未立刻撲向他，似乎對他這個突然闖入的“龐然大物”帶著本能的警惕和試探。但幾條色彩鮮豔的毒蛇已昂起頭，嘶嘶作響，緩慢地遊弋靠近。時間緊迫！
“低溫區優先！硫磺是關鍵！”周鳴腦中瞬間構建出坑底的“安全係數熱力圖”。那處有冷氣溢出的內凹石壁是首選，但距離他約三米，中間隔著深淺水窪和密集的蟲蛇。直接衝過去是找死。
他目光鎖定那幾塊硫磺石。距離稍近，約兩米，但路徑同樣凶險。必須製造混亂和驅散效果！
周鳴猛地用腳蹬向身旁一塊鬆動的、半浸在水中的石塊。石塊翻滾，砸入旁邊一個水窪，濺起大片腥臭的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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