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反而變本加厲,仿佛要將整個雲夢澤徹底揉碎、溶解在無邊的水幕之中。楚王焚燒機關城的命令,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底層士兵的恐懼與狂熱。濃煙混合著刺鼻的火油味,開始從青銅巨構的下層縫隙裡頑強地鑽出,在狂風的撕扯下,扭曲成一條條猙獰的黑龍,與鉛灰色的雨雲糾纏、搏鬥,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咽。金屬被灼燒的爆裂聲、士兵粗野的號令聲、木材在火舌舔舐下痛苦的呻吟聲,混雜著遠處災民絕望的哭嚎,構成了一曲地獄的合唱。
阿青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時間,成了最奢侈的東西。她必須在這座寄托著墨家理想與周鳴智慧的造物被付之一炬之前,找到失控的根源!任何試圖從外部強行關閉中樞或撲滅底層火焰的嘗試,在楚王嚴令和混亂局勢下都是徒勞。唯一的生路,在核心——在那塊周鳴親手立下、銘刻著機關城最終奧義的青銅碑刻!
通往核心密室的青銅甬道,此刻成了生死時速的通道。冰冷的金屬牆壁上凝結著水珠,腳下濕滑異常。阿青瘦小的身影在昏暗搖曳的火把光影中疾奔,身後跟著幾個渾身濕透、滿麵煙灰但眼神依舊堅定的墨家工匠。甬道深處傳來的廝殺聲和金鐵交鳴異常刺耳——是留守的墨家弟子和少數信服“數道”的楚軍低級軍官,正在拚死阻擋焚城士兵向上層核心區域的推進。
“快!”阿青的聲音嘶啞,肺部火辣辣地疼。她撞開一扇沉重的青銅門,衝進了機關城的真正心臟——中樞控製室。
這裡沒有窗,巨大的空間被一種恒久的、青銅特有的冰冷微光所籠罩。牆壁上嵌滿了層層疊疊的青銅齒輪、聯動的曲柄、傳遞信號的滑索與滑輪組,它們遵循著精密的邏輯咬合、轉動,發出低沉而規律的嗡鳴,仿佛一頭沉睡巨獸平穩的呼吸。然而此刻,這呼吸中夾雜著不和諧的雜音——某些傳動裝置因底層火焰的烘烤或水流倒灌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房間正中央,矗立著一塊近兩人高的巨大青銅碑。碑麵並非光滑,而是布滿了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溝壑紋路,這些紋路並非裝飾,而是直接與牆壁上複雜的控製機構相連,是整座水利樞紐的“經脈圖”與“指令集”。
這就是周鳴留下的核心碑刻——《雲夢澤水衡樞機總圖》。平日裡,碑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天然清漆,保護著下方更為精細的銘文與符號,同時也讓那些控製紋路清晰可見。然而此刻,碑刻的景象讓阿青和隨後衝進來的工匠們倒吸一口冷氣!
暴雨帶來的驚人濕度與中樞控製室內因部分設備異常產生的局部高溫可能來自某個過載的齒輪組或摩擦點),在青銅碑表麵形成了劇烈的冷熱交替。那層保護性的清漆,在反複的膨脹收縮下,如同龜裂的旱地,大塊大塊地剝落、卷曲!更令人心悸的是,被清漆嚴密覆蓋的下層區域,暴露了出來。那並非光滑的青銅,而是密密麻麻、蝕刻得極深的奇異符號!這些符號絕非楚篆或任何已知的文字,更像是星辰的軌跡、水流的渦旋、破碎的卦爻以及…一種從未見過的、充滿幾何韻律的算式雛形!
冰冷的、飽含水汽的空氣,正如同貪婪的舌頭,舔舐著這些新暴露出來的蝕刻凹痕。凹痕內迅速凝結出細密的水珠,水珠彙聚成流,沿著那些曲折的符號溝壑蜿蜒流淌,在青銅碑幽暗的底色上,勾勒出一條條銀亮而詭異的線條!
“這…這是什麼?”一個年輕工匠聲音發顫,手中的工具差點掉落。眼前這如同天書鬼符般的景象,衝擊著他們固有的認知。
阿青的心臟卻如同被重錘擊中!她猛地撲到碑前,手指近乎虔誠地、又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拂去一塊剝落清漆邊緣的碎屑,讓那片區域暴露得更加清晰。她的瞳孔急劇收縮,死死盯住那些被水流勾勒出的、冰冷而優美的幾何線條。
“n…”一個極其熟悉的符號組合映入眼簾,那是周鳴在講解某些極端複雜的自然現象時,曾用算籌在地上畫過、被她牢牢記在心裡的標記!代表“自然之數”的底!緊接著,是另一個符號,像一個被斜線貫穿的圓環,代表著“總和”…水流流過之處,一個清晰的結構正在水光中浮現:od…)
雖然部分係數和符號被剝落清漆的邊緣或水痕模糊,但整體的框架,那冰冷、抽象、直指事物本質的數學結構,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瞬間劈開了阿青腦海中的混沌迷霧!
“混沌方程…周先生留下的…混沌方程!”阿青的聲音因極度的激動和明悟而尖銳起來,在這充滿機械噪音和遠方廝殺聲的空間裡顯得格外刺耳。她猛地回頭,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掃過身後驚疑不定的工匠們:“記錄!快!把碑上所有新顯露的符號,一絲不差地拓下來!用乾布小心吸掉積水再拓!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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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們雖不明所以,但阿青眼中那近乎燃燒的篤定感染了他們。他們迅速行動起來,有人扯下相對乾燥的內襯衣襟撕成布塊,小心翼翼地吸附碑麵多餘的水分;有人從工具囊中翻出用於記錄精密零件的炭筆和韌性極好的薄羊皮用於臨時覆蓋在零件上拓印紋路),屏住呼吸,將羊皮覆蓋在濕潤的碑麵符號區域,用炭筆極其輕柔地摩擦。
阿青則像一尊石像般矗立在碑前,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她的目光貪婪地掃過每一個新顯露的符號,雙手無意識地在空中比劃、推演。周鳴過去零散傳授的數學思想、魯班筆記中那些關於“迭代極值”、“陰陽擾動”的晦澀記錄、以及她自己在調試機關城時積累的龐大數據,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這條冰冷的方程之線瞬間串聯起來!
t_food:洪災周期?或者說,洪水達到毀滅性規模的臨界時間間隔?
n(r):r是什麼?自然對數…意味著它與雨量的關係是非線性的!雨量增大一倍,帶來的災害效應遠不止一倍!r…rain?雨量!七日雨量總和!她想起機關城的水位記錄竹簡上,核心指標之一就是連續七日的總降雨深度)。od…:模運算!乾支紀年!周先生極其重視乾支循環,認為天地節律蘊含其中。60年一甲子…t_od60!t代表當前年份在60年周期中的餘數0到59)!
“係數…關鍵在係數!”阿青喃喃自語,目光如炬地搜尋著被水流或剝落漆皮模糊的地方。一個清晰的“叁·柒”符號組合用特殊的墨家計數符號表示3.7)隱約可見,緊接著是n(r);另一個區域,水痕清晰地勾勒出“零點陸”0.6)和緊隨其後的(t_od60)!
od60)
完整的公式,如同神啟般,烙印在阿青的腦海!冰冷,精確,揭示著雲夢澤洪水背後那令人窒息的、由純粹數學規律支配的混沌本質!它不是河伯的喜怒,而是天地間“數”的運行到了某個臨界點所必然引發的“相變”!
“驗證!必須立刻驗證!”阿青猛地轉身,不再看碑,目光投向控製室一角堆積如山的記錄竹簡——那是過去十年雲夢澤的水文觀測記錄,由她和墨家弟子風雨無阻地記錄、整理。她像一陣風般衝過去,不顧竹簡的潮濕和黴味,雙手飛快地翻檢。
“癸卯年…大澇!乾支餘數…餘數41!”她迅速定位到有史記載以來破壞力最大的一次洪水年份,手指劃過簡上記錄:“七日雨量總和…一百二十又三寸!”
她抓起一根炭筆,直接在旁邊一塊相對乾燥的青銅壁板上演算起來,動作快得幾乎出現殘影:
1.n(123)≈?她心中默誦周鳴教過的自然對數近似值,或用算籌模擬展開)
2.3.7xn(123)≈3.7x4.812≈17.8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