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朔風厲嘯,裹挾著粗糲的雪粒子,像無數把無形的鈍刀,反複刮削著北境蒼茫凍土。驪山腳下,連綿數十裡的刑徒營盤如同匍匐在巨獸陰影下的蟻穴。轅門那兩根碗口粗的鬆木柱子被風吹得“嘎吱”作響,哨塔頂端裹著破舊羊皮襖的戍卒佝僂著身子,每一次呼吸都在凝結的胡須上掛滿白霜。
暮色四合,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仿佛觸手可及。營地裡,除了風雪的嘶吼,便是遠處工場方向傳來沉悶而壓抑的鐵器敲擊聲,以及刑徒們被皮鞭驅趕時含糊的呻吟,彙成一片地獄邊緣的嘈雜。
王翦翦立在點將台邊緣的陰影裡,玄色大氅在狂風中翻卷如戰旗,露出內裡冰冷的青銅甲片。他剛從驪山陵墓的監工壁壘巡視歸來,臉上殘留著地宮陰濕的寒意與更深沉的凝重。滅韓之戰的大勝並未蕩滌這片營地淤積的汙濁。
六國貴族的遺恨、刑徒的怨毒、監工胥吏的貪婪、還有那些如跗骨之疽般潛伏在暗處的細作目光……每一絲氣息都混在凜冽的朔風裡,鑽入他的鼻腔。他鷹隼般的目光緩緩掃過營地外那片空曠的雪野,那裡是可能的來敵方向,也是情報傳遞的死角。營火在風中明滅不定,光影在他冷峻如石刻的臉上跳躍,額角那道被韓國流矢留下的舊疤在幽暗裡顯得格外深刻。
“將軍,寒氣侵骨,已過戌時,該回帳了。”親衛長蒙恬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沉穩中帶著關切。他年輕的麵龐被邊塞風霜磨礪出堅毅的棱角,手始終按在腰間佩劍的鯊魚皮鞘上,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王翦翦微微頷首,目光卻依舊盯在西北那片被山勢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際線上。就在他即將轉身的刹那——
“看!天…天上!那是什麼鬼東西?!”轅門哨塔最高處,一個被凍得聲音嘶啞的戍卒猛地挺直了身體,手指死死指向西北方,聲音因極度的驚疑而扭曲變形。
所有的目光瞬間被牽引,齊刷刷投向那片晦暗的蒼穹。
在那鉛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砸落大地的雲層之下,一個詭異的灰影正以一種完全違背常理的方式移動著。它不是飛鳥振翅的起伏軌跡,也非鷹隼俯衝的淩厲線條,更像是一片被無形絲線操控著的巨大枯葉,在鉛雲與暮靄的夾縫中無聲滑翔!
時而在風的縫隙裡陡然拔升,時而又借著山風的渦旋詭異地懸停片刻,隨即又沿著一條難以預測的折線,堅定不移地朝著驪山陵寢主體山脈的方向徐徐逼近。它的顏色與陰沉的天空幾乎融為一體,若非哨卒所處的位置絕佳,且那東西恰好滑過一片稍亮的雲隙,其存在幾乎無法被肉眼捕捉。
“木鳶!是墨家的窺天木鳶!”蒙恬瞳孔驟然收縮,失聲低喝。他曾在鹹陽宮秘藏的《墨攻殘卷》圖譜上見過類似的描述,那獨特的流線翅翼和尾部用於調整姿態的翎羽結構,絕非自然造物!一股冰冷的、比北境萬年凍土更深沉的寒意,瞬間攫住了王翦翦的心臟。
驪山陵!那裡是帝國未來的心臟,是陛下傾儘九州之力、驅使數十萬刑徒營造的永眠之所,是彙聚了無數機巧、財富乃至帝國氣運的終極秘密!竟有賊子,敢以這等詭秘器物窺探帝陵?!
“取我‘射虎’!”王翦翦的聲音不高,卻在呼嘯的風聲中炸開,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間壓倒了所有嘈雜。
蒙恬身形如獵豹般折返衝入帥帳,幾乎在王翦翦話音落下的同時,已雙手捧著一張通體漆黑如墨、隱隱泛著烏沉金屬冷光的巨弓奔出!弓名“射虎”,乃昭襄王賜予王家先祖的榮耀,弓身以百年深山雷擊柘木為骨,纏繞極北冰海巨蛟之筋,非萬鈞神力不可駕馭!
王翦翦探手,五指如鐵鉗般握住冰冷的弓弣。一股沉甸甸的、熟悉的力量感瞬間貫通臂膀。左手穩如磐石般擎弓,右手閃電般從蒙恬奉上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特製的三棱破甲重箭。箭杆烏沉似鐵,唯那三麵開刃、閃爍著幽藍寒芒的箭鏃,在昏暗的暮色裡凝聚著一點致命的星芒。
他左腳猛地向前踏出,靴底陷入凍土,全身筋骨發出細微卻清晰的爆鳴,腰腹如盤龍般擰轉發力,雙臂筋肉虯結賁張!那張需五名軍中壯漢合力才能勉強拉開半滿的“射虎”,在他手中爆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堅韌的蛟筋弓弦被一寸寸、無可阻擋地拉開,直至形如一輪殺氣騰騰的滿月!
風,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整個營地陷入死寂,所有目光都死死釘在那張蓄滿毀滅力量的弓,以及將軍凝如山嶽般的背影上。
木鳶已飛至營盤正上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竟詭異地懸停在百丈高空,翅翼上某種複雜而黯淡的紋路在雲隙透下最後一縷微光中一閃而逝。
就是此刻!
王翦翦眼中寒光暴漲,扣弦的右手三指驟然鬆開!
“嘣——!!!”
弓弦炸裂般的巨響聲震四野!那點幽藍寒星瞬間化作一道撕裂長空的烏光!箭矢破空,發出尖銳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厲嘯,其速之快,竟在昏暗的暮色中拉出一道肉眼可見的、因劇烈摩擦空氣而形成的扭曲白痕!那是力量與速度的極致體現,是百戰殺神凝聚的必殺一擊!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時間被無限拉長。所有人的視線追隨著那道死亡的軌跡,眼睜睜看著它如同宿命般,精準無比地貫穿了木鳶右側翅翼根部一處關鍵的榫卯連接節點!
“哢嚓!哐啷——!”
刺耳的碎裂聲和金屬構件崩飛的脆響從高空傳來。懸停的灰影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向下一沉,右側那巨大的翅翼從根部應聲斷裂!整具木鳶瞬間失去了平衡,像個被扯斷了翅膀的巨蛾,打著絕望的、混亂的旋兒,拖著斷裂的翅翼殘骸和散落的零件碎片,發出淒厲的破空聲,朝著軍營西北角的輜重堆放區一頭栽落!
“轟!!!”
沉重的撞擊激起漫天雪霧和塵土,掩蓋了木鳶殘骸,也掩蓋了隨之而來的一片驚呼。
【2】
“封鎖現場!圍起來!閒雜人等退後十丈!”王翦翦的聲音冰冷如鐵,將“射虎”弓拋給蒙恬,人已如一道黑色閃電,頂著撲麵而來的雪塵,大步流星衝向墜落點。大氅翻卷,卷起地上冰冷的雪沫。
蒙恬厲聲呼喝,一隊如狼似虎的親兵銳士瞬間撲出,雪亮的戈矛組成一道森嚴的屏障,將聞聲趕來的士卒和好奇的刑徒監工死死隔開。墜落地一片狼藉,木鳶龐大的殘骸深深砸入一堆捆紮好的乾草垛中,巨大的衝擊力將草垛撕開一個猙獰的口子,斷裂的翅翼斜斜地指向陰沉的天空,扭曲的木質骨架和斷裂的青銅構件裸露著慘白的斷口,在雪地裡顯得格外刺目。
王翦翦已至近前。親兵迅速清理開覆蓋的碎草和浮雪,露出那具怪誕造物的真容。主體由堅韌致密的木材構成,形如巨鳥,雙翼結構精巧繁複,此刻卻已支離破碎。斷裂處,精巧的榫卯結構清晰可見,夾雜著斷裂的牛筋牽引繩和幾枚崩飛的青銅齒輪。一股奇異的、混合著新鮮木料斷裂氣息、金屬摩擦後的焦糊味以及某種濃烈辛香的複雜氣味撲麵而來。
王翦翦蹲下身,無視那些尖銳的木刺和冰冷的金屬邊緣,直接伸手探入右側斷裂翅翼的深處。指尖觸碰到一處異常的夾層,裡麵並非堅實的支撐結構,而是一種輕薄堅韌、被層層折疊的異物!他眼神一厲,五指猛地發力,狠狠向外一拽!
“嗤啦——嘶!”
伴隨著紙張被強行撕裂的刺耳聲響,一卷折疊了數層、邊緣被機括絞得破爛不堪的黃色紙張,沾染著大量粘稠、散發著刺鼻怪味的墨綠色油膏,被硬生生從木鳶翅翼的暗藏夾層裡扯了出來!紙張的一角被斷裂的尖銳木刺深深刺穿,留下一個不規則的三角豁口。
王翦翦眼神銳利如錐,顧不得那滑膩冰涼的油膏,直接用指腹用力抹開覆蓋在紙麵上的汙穢和粘連的木屑碎片。紙張的質地瞬間透過指尖傳來——堅韌、厚實,紋理細密均勻,在雪地的反光和親兵高舉的火把光線下,隱隱透出一種溫潤內斂的淡金色光澤!一股清冽的、帶著獨特竹漿氣息的味道,頑強地穿透了油膏的怪味,鑽入他的鼻腔。
整個大秦,隻有一處地方能產出這種兼具堅韌與華貴的紙張,專供禦覽與帝國最高級彆的文書傳遞!
——鹹陽,少府監!
這木鳶,竟是從帝國權力中樞的腹地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