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如天河倒灌，將岐山穀地砸成一片混沌。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猙獰的山脊，仿佛天穹隨時會傾塌。三萬玄甲秦軍沉默如鐵，在泥濘中跋涉，長戟如林，甲胄在昏暗天光下泛著濕冷幽光。腳步聲、甲葉摩擦聲、粗重的喘息聲，彙成一股壓抑的低吼，在滂沱雨聲中頑強推進。
王翦勒馬陣前，冰冷的青銅麵具隔絕了雨水，唯餘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穿透雨幕，死死鎖定前方潰逃的西戎殘兵。那些披頭散發的身影在嶙峋山石間翻滾，如同被驅趕的獸群。
“上將軍！”副將蒙恬驅馬靠近，雨水順著他年輕剛毅的臉龐淌下，“鷹嘴崖！哈魯達殘部八千，已成甕中之鱉！左右翼已合圍！”
王翦沉默，隻抬起覆著濕透皮手套的右手，向前猛地一揮！
嗚——！
蒼涼的牛角號撕裂雨幕！
“風！風！大風——！”壓抑到極致的戰吼驟然爆發，山呼海嘯般壓過漫天風雨！黑色浪潮轟然加速，長戟鋒芒撕開雨簾，向著狹窄的鷹嘴崖穀口碾去！
“秦狗！來得正好！”崖頂炸響一聲狂雷般的咆哮。西戎王哈魯達須發戟張，渾身濕透如困獸，巨大的彎刀瘋狂指向烏雲翻滾的天空，詛咒震天：“今日便是爾等葬身之地！天佑我西戎！天——”
他的狂吼，被一聲撼動靈魂的清越長鳴硬生生掐斷！
轟隆！
沉悶如心臟爆裂的巨響，並非來自天際，而是仿佛就在所有人頭頂炸開！那厚重如鉛的雨雲，被一股無形巨力從內部狠狠撕裂！一道巨大的、不規則的裂口驟然洞開，刺目的金光如同熔化的黃金從中奔湧而出！
唳——！
清越、悠揚、穿透萬古的鳴叫震蕩四野！瞬間蓋過戰場一切喧囂！風雨、驚雷、兵戈、嘶吼，儘數失聲！天地間，唯此一鳴！
一隻巨大的黃金鳳凰，從那耀目的金光裂口中緩緩探出身形。三丈金軀，通體流光溢彩，每一片羽毛都流淌著實質般的光暈，在昏暗雨幕中璀璨奪目，如同墜落的驕陽！巨大的雙翼優雅扇動，攪起裹挾金色光點的氣流旋渦，雨水在其身周數尺外便被無形力場排開、蒸發，形成神聖光暈。長長的尾羽拖曳著絢麗光流，在雨中劃出神聖軌跡。鳳首高昂，睥睨眾生！
神聖！威嚴！令人窒息！
秦軍衝鋒的浪潮如同撞上無形壁壘，猛地一頓！無數士卒瞳孔驟縮，腳步停滯，下意識抬頭仰望，眼中被巨大的驚駭和源自血脈的敬畏填滿。戰馬不安地刨蹄嘶鳴。衝鋒的號角啞了，戰吼卡在喉嚨裡。冰冷的鐵血氣息，竟被這神跡般的存在撕開了一道口子。
“鳳凰！是鳳凰！”
“岐山鳳鳴！天降祥瑞啊！”
“天命……在秦？”更多的聲音充滿了巨大的茫然。
“哈哈哈哈！”哈魯達的狂笑再次炸響，充滿了劫後餘生的狂喜和刻毒，“狗眼睜開看看！岐山鳳鳴，天命在我西戎！是爾等暴秦的報應！今日，天罰降臨！”他彎刀直指金鳳，如同號令神隻，“神鳳誅寇！殺！一個不留！”
被絕望點燃的西戎殘兵爆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丟棄破盾，舉起彎刀骨朵，竟悍不畏死地迎著下方陷入混亂的秦軍，狂衝而下！狂熱的信仰壓倒了恐懼！
“穩住！”蒙恬厲吼如雷，長劍嗆啷出鞘，劍鋒直指蒼穹金光，雨水在刃上撞碎成霧。他眼中毫無敬畏，隻有軍人的淩厲殺機與濃重疑雲，“裝神弄鬼！敢亂軍心者，斬！”聲音灌注內力，試圖震醒士卒。
然而，金鳳的神威如同實質的潮水，衝擊著普通士卒的心防。軍陣騷動，衝鋒之勢徹底瓦解。
王翦，動了。
他緩緩抬起左手，食指如鐵鑄般穩定，精準地指向天空——並非指向金鳳高傲的頭顱或璀璨的軀體，而是指向它華麗尾羽的末端。
一根足有成人小臂長的華麗金羽，似乎被狂風卷動，又似自然脫落，正從那神聖的光暈中緩緩飄墜。它離開了本體，那耀目的金光似乎也隨之黯淡了一絲，但在昏暗雨幕中，依舊如流星般醒目。
王翦的目光，如同淬火的箭矢，死死釘在那根飄落的金羽上。
近了。
更近了。
金羽打著旋，被雨絲牽扯著，最終，不偏不倚，堪堪落在了王翦抬起的手掌之中！
【2】
入手冰涼！絕非神物應有的熾熱。雨水迅速衝刷著金羽表麵的光暈，露出了“真容”——一根精鋼為骨，密布細孔，無數根細如發絲的金線纏繞其上！更令人心驚的是，金線纏繞的間隙，巧妙地鑲嵌著無數片真實的羽毛。這些羽毛的基底，是鮮豔如血的赤色錦緞，其上，用真正的金線繡出繁複華麗、在雨水中依舊熠熠生輝的——纏枝蓮花紋！
王翦麵具下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
赤金纏枝蓮紋錦！楚國王室禁物！專供宗廟祭祀，寸錦寸金，絕無外流！昔年入楚宮議盟，楚王大殿的帷幔，便是此紋！
祥瑞？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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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嘲弄在王翦嘴角無聲蔓延。
幾乎同時，似是被蒙恬的挑釁激怒，金鳳高昂的頭顱猛地轉向，那雙燃燒著金色火焰的“眼瞳”鎖定了蒙恬方向！
唳——！
又一聲鳳鳴！
但這一次，聲音陡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穿透力，仿佛要撕裂耳膜！
就在這刺耳的鳴叫聲響起的刹那，王翦麵具下的耳朵極其細微地一顫。
不對！
這聲音……這尖銳鳴叫的尾音，那奇特的轉調韻律……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一段熟悉的旋律，如同冰錐，狠狠刺入王翦的腦海！《詩經·秦風·無衣》！秦人的戰歌，秦軍的魂魄！這金鳳刺耳的鳴叫，其音律走向，竟與《無衣》開篇的調子，詭異地重合了！
楚國禁錦！模仿《秦風》音律的機關嘶鳴！
冰冷的殺意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岩漿，瞬間在王翦胸中沸騰！這不是天意！這是六國餘孽用卑劣手段，妄圖從信仰根基上撕裂秦軍鐵魂的絕殺陰謀！
“蒙恬！”王翦的聲音終於響起，如同兩塊萬載寒冰在深淵中驟然碰撞，冰冷、堅硬，帶著碾碎一切的決斷，瞬間蓋過所有喧囂！“目標——金鳳翅根連接軀乾處！三棱破甲重弩！齊射！給我把它……打下來！”
“諾！”蒙恬眼中疑慮儘消，化為純粹的殺伐之火！上將軍的意誌，便是鐵律！
“弩車！破甲重矢！目標金鳳翅根！三發！射！”蒙恬咆哮如虎，命令瞬間貫徹。被詭異鳴叫弄得心神不寧的弩車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爆發出怒吼：“裝重矢！快！仰角！目標，那鳥的翅膀根！”絞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手臂粗的三棱精鐵巨矢在雨水中閃爍著致命的幽光。
“重甲！前陣舉盾！”王翦的第二道命令緊隨而至，目光如尺，掃過金鳳雙翼帶起的氣流旋渦。這東西墜下來，絕非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