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頻陽的春日來得遲緩,渭水北岸的凍土剛化開一層薄皮,風裡還裹著去歲的寒氣。王翦站在新劃歸自家的田埂上,腳下是剛翻開的、帶著冰碴的黑土。他身後,十餘名身著粗麻短褐的農夫正揮汗如雨,沉重的木犁破開沉寂一冬的土地,發出沉悶的“噗噗”聲,翻起的土塊裡偶爾夾雜著去歲殘留的枯草根。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不易察覺的緊張。幾個穿著皂衣的縣吏遠遠站著,臉上堆著恭敬的笑,眼神卻時不時瞟向王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窺探和畏懼。更遠處,幾輛華蓋馬車停在官道旁,車簾低垂,裡麵坐著的人是誰,不言而喻——鹹陽城裡那些時刻盯著他王翦的“眼睛”。
王翦知道他們在看什麼,在看這位剛剛滅楚歸來、功高震世的大秦上將軍,是如何像個貪婪的土財主一樣,斤斤計較著田畝的邊界,為了一條田埂的走向、一口水井的歸屬,和鄉裡的老農爭得麵紅耳赤。
“老丈,你看清楚!”王翦故意拔高了嗓門,聲音洪亮得有些刺耳,帶著一股武夫的蠻橫。他指著腳下剛犁出的一道淺溝,“這條界溝,去年秋收時分明在這裡!你家小子趁我不在,偷偷往東挪了半尺!當我王翦瞎了不成?”他瞪著眼,手指幾乎戳到對麵一個須發皆白、佝僂著背的老農鼻尖。
那老農是本地田氏宗族的族長,此刻嚇得渾身哆嗦,臉色煞白,嘴唇囁嚅著:“將…將軍息怒…小老兒…小老兒糊塗…定是…定是那幫小子偷懶,犁歪了…歪了…”他身後幾個田家子弟更是噤若寒蟬,頭埋得低低的。
“犁歪了?”王翦冷哼一聲,猛地一腳跺在剛翻開的濕泥裡,濺起的泥點沾汙了他華貴的錦袍下擺,“我看是心歪了!欺負我王家新得此地,根基不穩是不是?告訴你,這八百畝良田,是陛下親賜!少一寸,便是欺君!”他刻意將“欺君”二字咬得極重,目光掃過遠處那些馬車,果然看到幾道車簾微微晃動。
“不敢!不敢啊將軍!”田老丈撲通一聲跪倒在泥地裡,連連磕頭,“小老兒這就…這就叫人重新丈量!按將軍說的,往西挪半尺!不,一尺!挪一尺!”
王翦看著匍匐在泥濘中的老者,心中並無半分快意,反而像堵了一塊冰冷的石頭。他王翦翦一生征戰,刀下亡魂無數,何曾需要靠欺淩鄉野老農來彰顯威風?但此刻,他必須演下去。演給那些鹹陽的眼睛看,演給龍椅上那位雄才的帝王看。
“哼!算你識相!”他故意甩了甩沾滿泥漿的袍袖,做出嫌惡的表情,“起來吧!趕緊把界溝給我劃清楚!還有那口井,說好了兩家共用,水槽修在中間!再敢偷工減料,休怪本將軍不講情麵!”
“是!是!謝將軍開恩!”田老丈如蒙大赦,顫巍巍爬起來,招呼著族人趕緊去重新劃界。
王翦轉過身,不再看那些忙碌的身影和遠處窺探的馬車。他負手而立,目光投向遠處蒼茫的渭水,以及更南邊那座被春日薄霧籠罩的、若隱若現的鹹陽宮闕。一股深深的疲憊和厭倦湧上心頭。滅楚之功,六十萬大軍在握,換來的不是君臣相得的佳話,而是無休止的猜忌和這自汙保身的鬨劇。
“父親。”身後傳來兒子王賁的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壓抑的不滿。王賁剛從鹹陽述職歸來,一身風塵,臉上還帶著趕路的疲憊,但更多的是對眼前這場“鬨劇”的不解和憤懣。“何必如此?陛下…陛下難道真會因這點田產小事…”
“閉嘴!”王翦猛地回頭,眼神銳利如刀,瞬間刺得王賁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為將者,功成身退,天經地義。陛下賜我田宅,是恩典。我若不爭,不索,不顯得貪婪短視,陛下如何安心?鹹陽那些虎視眈眈的眼睛,又如何肯放過我王家?”他的聲音壓得極低,隻有近前的王賁能聽見,字字句句,卻重若千鈞。
王賁看著父親鬢角新添的霜白,看著他刻意挺直卻難掩疲憊的脊背,看著那雙曾指揮千軍萬馬、如今卻要用來指點田畝界溝的手,喉頭一陣發堵。他明白了,這爭的不是田,是命。是王家滿門在功高震主這把懸頂利劍下的活路。
“孩兒…明白了。”王賁低下頭,聲音有些沙啞。
就在這時,田地東南角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和驚呼!
“啊呀!”
“什麼東西?”
“硬得很!犁頭崩了!”
王翦和王賁同時循聲望去。隻見幾個正在犁地的農夫圍在一起,對著地上一個剛被犁頭翻出來的東西指指點點,臉上滿是驚疑。一個壯實的漢子正揉著手腕,他手中的木犁,一根粗壯的犁頭竟從中斷裂!
“怎麼回事?”王賁快步走過去,沉聲問道。
那漢子見少將軍過來,連忙躬身:“回少將軍,小的…小的正犁著地,這犁頭突然撞上個硬物,‘哢嚓’一聲就斷了!您看!”他指著翻開的泥土裡。
王賁蹲下身,撥開潮濕的泥土。隻見泥土下,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方方正正的角。非金非石,入手冰涼沉重,竟像是某種金屬。他用力扒開周圍的泥土,那東西的全貌漸漸顯露——是一個長約三尺、寬尺半、厚約半尺的青銅匣!匣體古樸,沒有任何紋飾,表麵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綠鏽和泥土,但邊緣棱角分明,顯然埋在地下年代極為久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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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王賁回頭喊道,聲音帶著一絲異樣。
王翦也已走近,目光落在那青銅匣上,瞳孔微微一縮。這絕不是尋常之物。頻陽地處關中,並非古戰場或王陵所在,怎會在地裡埋著如此規整的青銅匣?他蹲下身,手指拂過冰涼的青銅表麵,觸手處除了滑膩的綠鏽,還有一種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凹凸感。
“撬開它。”王翦沉聲道,心中那股因自汙帶來的煩悶被一種莫名的警惕取代。
【2】
王賁立刻命人取來工具。幾個親兵上前,用鐵釺小心地插入匣蓋縫隙。隨著“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沉重的青銅匣蓋被緩緩撬開。
一股陳腐、帶著泥土腥氣和淡淡黴味的空氣撲麵而來。匣內,並非預料中的金銀珠寶,而是整整齊齊碼放著一卷卷竹簡!竹簡保存得相當完好,色澤暗黃,以皮繩編綴,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而在竹簡之上,還壓著一個圓形的、約莫臉盆大小的物件,同樣覆蓋著厚厚的綠鏽,隱約可見其邊緣有刻度般的凸起。
“竹簡?還有…一個盤子?”王賁疑惑地探頭看去。
王翦沒有答話,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麵一卷竹簡。入手沉重,竹片寬厚,顯然用料考究。他拂去表麵的浮土,展開。上麵的文字,卻讓他眉頭瞬間緊鎖!
那不是秦篆!也不是他熟悉的六國文字中的任何一種!那些文字結構極其古怪,筆畫扭曲盤繞,如同蝌蚪,又似鳥蟲,密密麻麻排列,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詭秘氣息!更詭異的是,這些文字並非刻寫,也非墨書,而是用一種暗紅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顏料書寫而成,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透著一種不祥的暗芒。
“這是…什麼文字?”王賁也湊過來看,同樣一臉茫然。
王翦的目光掃過匣內其他竹簡,卷卷皆是如此。他放下竹簡,又拿起那個圓盤狀的東西。入手冰涼沉重,同樣是青銅所鑄。他拂去表麵的綠鏽,露出其真容——竟是一個極其精密的星盤!盤麵分為數層,中心嵌著一塊打磨光滑的黑色玉石,外圈則布滿了細密的刻度、星宿符號以及一些同樣用那種詭異暗紅顏料書寫的、他完全無法辨識的符文。星盤邊緣,還有幾個可以轉動的青銅指針。
“陰陽文…”王翦盯著竹簡上那些扭曲的文字,低聲自語。他曾聽一些方士提起過,上古有秘傳的“陰陽文”,非道行高深者不能識,多用於記載秘術、預言或禁忌知識。而眼前這個星盤,更是透著濃重的巫卜氣息!
“父親,此物…不祥啊!”王賁看著那暗紅的文字和詭異的星盤,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不如…不如就地掩埋?或是…上交朝廷?”
“掩埋?上交?”王翦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鹹陽城裡那些人,正愁找不到我王翦的把柄。私藏前朝秘卷?私匿巫卜星盤?這罪名扣下來,比我索要千畝良田可要命得多!”他目光掃過遠處那些依舊停駐的馬車,眼神銳利如鷹。“抬回去!小心些,彆讓人看見!”
幾個親兵立刻上前,用布帛將青銅匣小心包裹好,抬起就走。王賁看著父親沉凝的臉色,欲言又止。
回到王家在頻陽新建的、尚顯空曠的府邸,王翦屏退左右,隻留下王賁。書房內,青銅匣被置於案幾之上。王翦屏息凝神,再次拿起一卷竹簡,對著燭光仔細端詳那些扭曲的“陰陽文”。他戎馬半生,通曉六國文字,甚至對匈奴、百越的一些符號也有所了解,但眼前這種文字,卻如同天書。
“父親,這文字…怕是隻有那些方外術士才懂。”王賁低聲道。
王翦沉默片刻,眼中精光一閃:“去,把後院的‘啞叔’請來。”
“啞叔?”王賁一愣。啞叔是府裡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仆,是王翦早年征戰時從戰場上救下的,來曆不明,平日隻負責清掃後院,沉默寡言,幾乎被人遺忘。
“快去!”王翦不容置疑。
不多時,一個身形佝僂、頭發花白、麵容木訥的老者被帶了進來。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眼神渾濁,對王翦的示意毫無反應,確實又聾又啞。
王翦卻站起身,走到啞叔麵前,沒有說話,而是伸出雙手,以一種極其古怪、充滿韻律感的方式,快速變換了幾個手勢。那手勢時而如鳥啄,時而如蛇行,時而如星鬥排列。
一直木訥的啞叔,渾濁的眼睛在看到王翦手勢的瞬間,猛地爆發出兩道精光!他佝僂的腰背似乎也挺直了幾分,同樣伸出枯瘦的雙手,以同樣複雜而迅捷的手勢回應起來!兩人之間,無聲的交流在燭光下快速進行。
王賁看得目瞪口呆!他從未見過父親使用這種手語,更沒想到這個看似癡傻的老仆,竟有如此反應!
片刻後,手勢停止。啞叔眼中的精光褪去,重新變得渾濁呆滯。他緩緩走到案幾前,拿起那卷竹簡,枯瘦的手指撫過那些暗紅的“陰陽文”,嘴唇無聲地翕動著。接著,他又拿起那個青銅星盤,手指在盤麵的符文和刻度上緩緩摩挲,眼神專注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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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靜靜地看著,沒有催促。王賁更是大氣不敢出。
時間一點點過去。啞叔時而閉目沉思,時而手指在虛空中劃動,時而拿起竹簡對著燭光變換角度觀察。書房裡隻剩下燭火偶爾爆裂的劈啪聲和三人輕微的呼吸聲。
終於,啞叔放下了竹簡和星盤。他轉向王翦,再次伸出手,手勢緩慢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