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衡山異兆】
暮春的衡山,晨霧總比彆處濃些。青黑色的山巒隱在白茫茫的霧氣裡,像一頭頭蟄伏的巨獸,山間的溪流裹著腐葉的腥氣,順著青石澗蜿蜒而下,偶爾衝過裸露的樹根,濺起細碎的水花,在晨光裡泛著冷光。
“將軍,前麵就是衡山郡治所了。”親兵勒住馬韁,聲音被山風卷得有些發飄。王賁按著腰間的秦劍,抬頭望去,霧靄深處隱約露出一角灰黑色的城牆,城頭上的“秦”字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滯澀——那不是旗幟該有的靈動,倒像是被什麼東西沉甸甸地壓著。
三日前,他們剛從洞庭湖回撤,還沒來得及休整,就接到了衡山郡郡守的急報:郡南的祝融峰一帶,近來楚巫活動猖獗,煽動山民“祭魈驅秦”,已有兩撥前去巡查的秦吏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隻在山腳下留下些被撕碎的官服,上麵還沾著暗紅色的血漬,不知是人的還是獸的。
“父親還在洞庭清點餘黨,讓我們先過來穩住局麵。”王賁側耳聽著山間的動靜,除了風聲和溪流聲,竟連一聲鳥叫都沒有,“這衡山,太靜了。”
隨行的裨將趙佗是南郡人,熟悉楚地風土,此刻臉色也有些凝重:“將軍有所不知,衡山是楚地的‘靈山’,祝融峰更是他們祭祀山神的地方。楚巫最擅長借山神之名蠱惑人心,當年項燕在時,就常讓巫祝在這一帶練兵,說是‘借山靈之力’。”
說話間,一行人馬已到郡治所城下。城門大開著,城門口卻看不到一個守衛,隻有幾個麵黃肌瘦的百姓縮在牆角,眼神躲閃,見了秦軍的鎧甲,更是嚇得往陰影裡縮了縮。
“郡守何在?”王賁翻身下馬,大步走進城門,聲音在空蕩的街道上回蕩。
片刻後,一個身著官袍、麵色蠟黃的中年男子匆匆跑來,正是衡山郡守馮敬。他一見王賁,就像是抓著了救命稻草,快步上前躬身道:“將軍可算來了!這衡山郡,快要撐不住了!”
馮敬將他們領進郡守府,剛關上門,就壓低聲音道:“那楚巫的首領,自稱‘祝融使者’,說什麼大秦破楚,觸怒了衡山山神,要以‘秦人血’祭祀,才能平息山神之怒。山腳下的幾個村落,已經全被他蠱惑了,家家戶戶都供著山神牌位,連官府派發的糧種都扔了,說‘跟著使者有飯吃’。”
“兩撥失蹤的秦吏,可有線索?”王賁問道。
馮敬歎了口氣,從案上拿起一塊破碎的木牌,上麵刻著秦吏的職銜:“這是昨日在祝融峰下的亂葬崗找到的,木牌上的血,經仵作查驗,是人的血,還混著些奇怪的草藥味——跟楚巫祭祀時用的草藥,一模一樣。”
王賁接過木牌,指尖摩挲著上麵的刻痕,隻覺得那血腥味似乎還殘留在木頭上,透著一股陰冷。“那‘祝融使者’,現在在哪?”
“就在祝融峰的祭天壇。”馮敬指著窗外東南方向,“他說今日午時要舉行‘大祭’,要‘送秦人歸西’,山民們都往那邊去了,攔都攔不住。”
王賁當即起身:“傳令下去,全軍集結,隨我去祝融峰!趙佗,你帶五百人守住郡治所,防止山民趁機作亂。”
秦軍的馬蹄聲打破了衡山的寂靜,隊伍沿著山間的小路向祝融峰進發。越往山上走,霧氣越濃,空氣中的草藥味也越重,偶爾能看到路邊散落的紙錢和供品,還有些用紅繩綁著的稻草人,草人身上貼著黃紙符,上麵畫著歪歪扭扭的鬼畫符,看著讓人心裡發毛。
“將軍,你聽!”一個士兵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前方。
王賁凝神細聽,霧靄深處竟傳來一陣歌聲。那歌聲不像是楚地的歌謠,沒有楚歌的婉轉,反倒帶著一股秦地歌謠特有的雄渾,隻是調子被拉得又長又怪,像是哭喪,又像是嘶吼,聽得人頭皮發麻——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是《詩經?秦風》裡的《無衣》!
王賁的眉頭瞬間皺緊。《無衣》是秦地的戰歌,當年秦軍征戰六國時,將士們常唱這首歌鼓舞士氣,怎麼會從楚巫的嘴裡唱出來?而且這調子,看似雜亂,細聽之下卻藏著某種規律,像是在傳遞什麼信息。
“加快速度!”王賁勒緊馬韁,“這楚巫,不對勁。”
【二:山巔祭典】
午時的陽光終於穿透了霧氣,灑在祝融峰的祭天壇上。
祭天壇是用巨大的青石板壘成的,足足有三丈高,四周插著數十根桃木杖,杖上纏著五彩布條,布條上沾著暗紅色的液體,不知是血還是顏料。壇頂的平台上,一個身著紅色巫衣的男子正站在供桌前,他頭戴牛角冠,臉上畫著青黑色的紋路,手裡握著一根纏著蛇皮的法杖,正是那“祝融使者”。
供桌前,跪著數百名山民,男女老少都有,他們臉上帶著狂熱的神情,手裡拿著香燭,嘴裡跟著“祝融使者”念叨著什麼。供桌上擺著牛羊的祭品,還有幾個空著的木籠,籠門上刻著“秦囚”二字,顯然是為秦吏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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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融使者”高舉法杖,聲音嘶啞地喊道:“大秦無道,毀我宗廟,殺我同胞!山神震怒,降禍衡山!今日,我等以秦人血祭祀山神,求山神賜我楚地子民力量,驅逐秦人,複我大楚!”
“驅逐秦人!複我大楚!”山民們跟著嘶吼起來,聲音震得山間的霧氣都在晃動。
就在這時,秦軍的隊伍趕到了。王賁一馬當先,立於祭天壇下,冷聲道:“妖言惑眾,煽動叛亂,爾等可知罪?”
“祝融使者”轉過頭,青黑色的紋路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猙獰:“秦將休得猖狂!我乃祝融山神使者,今日大祭,誰敢阻攔,便是與山神為敵!”
山民們聽到這話,紛紛站起身,撿起地上的木棍、石頭,朝著秦軍圍了過來。他們眼神狂熱,像是失去了理智,完全不顧秦軍手中的弩箭。
“將軍,怎麼辦?”親兵握緊了弩機,隻要王賁一聲令下,箭雨就能將這些山民射倒。
王賁卻擺了擺手。他看得出來,這些山民都是被蠱惑的普通人,若是強行鎮壓,隻會激化矛盾,讓楚巫的流言更有市場。“‘祝融使者’,”他抬眼望向壇頂,“你說你是山神使者,可有憑證?若真有山神,為何不現身與我等對峙?”
“祝融使者”冷笑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展開道:“我有山神親賜的祭文,你敢聽嗎?”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念誦祭文。可那祭文的內容,卻讓秦軍將士們都愣住了——依舊是《詩經?秦風》裡的句子,除了《無衣》,還有《駟鐵》《小戎》,全是秦地的歌謠,隻是被他念得陰陽怪氣,像是在詛咒。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王賁的目光落在“祝融使者”手邊的羊皮鼓上。那鼓皮是黑色的,邊緣用銅釘固定著,鼓麵上畫著些模糊的圖案,因為距離太遠,看不太清。“祝融使者”念幾句祭文,就會敲一下鼓,鼓聲沉悶,與他念誦的調子正好合拍。
“不對。”王賁身邊的參軍突然低聲道,“將軍,這鼓點不對勁。《無衣》的調子我熟,當年在鹹陽從軍時,軍樂官教過,可這鼓點,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倒像是……像是在傳遞暗號。”
王賁心中一動。他想起了洞庭湖的屈伯庸,那些楚巫最擅長用看似平常的東西傳遞秘密。這“祝融使者”用秦地歌謠當祭文,又用奇怪的鼓點伴奏,恐怕不是為了蠱惑山民那麼簡單。
“你這祭文,根本不是山神所賜,而是秦地的歌謠!”王賁高聲道,“你用秦歌當祭文,糊弄這些山民,究竟有何目的?”
山民們聽到這話,臉上的狂熱頓時褪去了幾分。他們大多是楚地人,雖沒聽過秦歌,卻也能聽出這祭文的調子與楚地歌謠截然不同,再看“祝融使者”的神色,不由得有些懷疑。
“祝融使者”見狀,急聲道:“爾等休聽他胡說!這是山神用秦歌詛咒秦人,是秦人的催命符!今日若不祭祀,衡山山神就要降大水,淹了整個衡山郡!”
他說著,突然舉起法杖,朝著身邊的一個山民猛地刺去!那山民來不及反應,被法杖刺穿了胸膛,鮮血噴濺在供桌上,染紅了牛羊的祭品。
“山神要血!還要秦人的血!”“祝融使者”嘶吼著,將法杖指向秦軍,“殺了他們!取他們的血祭祀山神!”
山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場麵刺激到了,又開始躁動起來,拿著木棍、石頭朝著秦軍衝來。
“沒辦法了。”王賁歎了口氣,拔出秦劍,“將士們,守住陣型,隻傷不殺,拿下那個‘祝融使者’!”
秦軍將士們立刻列成盾陣,將弩箭背在身後,用盾牌抵擋山民的衝擊,同時用劍柄將衝在最前麵的山民敲暈。山民們雖然人多,但哪裡是訓練有素的秦軍的對手,很快就被擋在了盾陣之外,哭喊聲、怒罵聲此起彼伏。
“祝融使者”見山民們衝不破秦軍的盾陣,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從懷中掏出一個陶罐,猛地摔在地上。陶罐破碎,裡麵的黑色粉末撒了出來,遇到空氣立刻化作濃煙,朝著秦軍飄去。
“是巫蠱煙!”趙佗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將軍,這煙有毒,吸入會讓人產生幻覺!”
果然,濃煙飄到盾陣前,幾個吸入煙霧的秦軍士兵立刻晃了晃身體,眼神變得渾濁,竟朝著身邊的同伴揮起了劍。
“閉住呼吸!用濕布捂住口鼻!”王賁大喊著,同時縱身躍起,踩著盾牌的縫隙,朝著壇頂的“祝融使者”衝去。
【三:鼓破圖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