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濟沒有多言,轉向了被扶過來的張小虎。
當他解開張小虎手臂上那條明顯被煮過的布條時,他的動作頓住了。
布條下的傷口,讓他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驚異。
傷口不深,但周圍的皮肉沒有一絲膿水。
紅腫已經基本消退,傷口邊緣乾淨得不像話,甚至已經有新肉開始生長的跡象。
這在缺醫少藥,衛生條件惡劣的軍伍之中,簡直是奇跡。
“這……這傷口是誰處理的?”
張濟忍不住開口,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傷口邊緣,那裡因為烈酒的擦拭而顯得有些發白。
“用的什麼金瘡藥?如此神效?”
張小虎立刻挺起胸膛,臉上帶著與有榮焉的自豪。
“回先生!是俺們將軍!”
“李將軍親自給俺弄的!”
“沒用藥,用的是燒刀子!”
他指了指旁邊李狗兒同樣乾淨的傷口。
“還有煮開水的布條!”
“燒刀子?煮布?”
張濟臉上的驚異瞬間變成了錯愕,隨即化為滔天的怒火。
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花白的胡須都氣得根根豎起。
“胡鬨!”
“簡直是胡鬨至極!”
他猛地站起身,轉身怒視著李信,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老派醫者不容置疑的權威。
“將軍!老漢雖是走方郎中,也讀過幾本醫書!”
“《劉涓子鬼遺方》有雲,金瘡當先止血,後用生肌散敷之!”
“烈酒性辛,其烈如火!用之擦拭創口,無異於以刀割肉,以火燎原!非但無益,反而徒增傷者痛楚,激化血氣!”
他伸出手指,幾乎要戳到李信的鼻子上。
“至於煮布……更是聞所未聞!荒天下之大謬!”
“布帛煮後,失其性,變得粗硬,如何能妥帖裹傷?”
“更何況去毒之說!毒者,或因兵刃淬煉,或因邪氣入體,豈是區區沸水能煮掉的?”
“此乃鄉野村夫之見,以訛傳訛!醫經無載!聖賢無言!將軍,你這是在拿麾下兒郎的性命當兒戲啊!”
老孫頭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看向李信的眼神裡滿是“看吧,我就說郎中也是這麼講的”。
周圍的士兵們也竊竊私語,剛剛對李信升起的一點信心,瞬間又動搖了。
李信沒有動怒。
他甚至沒有反駁張濟引經據典的斥責。
他隻是平靜地指著張小虎的手臂。
“先生,請再仔細看看他的傷口。”
“可有一絲紅腫?可有一滴膿水?”
張濟一愣,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確實。
那傷口雖然看著處理手法粗暴,但結果卻好得驚人。
乾淨,清爽,沒有半點熱毒壅盛之象。
這完全違背了他幾十年的行醫經驗。
李信沒有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他的聲音陡然低沉下來,帶著一股化不開的沉痛。
“先生可知,就在昨天。”
“我們有一個弟兄,叫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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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中了箭傷,傷口不大,和張小虎的差不多。”
“我們用了最好的金瘡藥,給他包紮得嚴嚴實實。”
“結果呢?”
李信的眼神變得銳利,像刀子一樣。
“傷口流膿,高燒不退,最後膿毒攻心,人活生生被疼死了。”
“就死在我的麵前。”
“他臨死前,還在喊疼。”
李信的目光轉向角落裡另一個重傷員。
那士兵的胳膊上同樣纏著布條,但布條已經臟汙不堪,隱隱透出黃綠色的膿跡。
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彌漫開來。
“先生再看看他。”
李信的聲音冷得像冰。
“他的傷,和張小虎是同一天受的。”
“他沒用酒擦,也沒用煮過的布。”
“現在,如何了?”
張濟的臉色變得凝重。
他快步走過去,解開那士兵的布條。
一股惡臭撲麵而來。
布條下的傷口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紅腫的皮肉外翻,中心是一個深坑,裡麵填滿了黃白色的膿液。
傷口周圍的皮膚燙得嚇人。
士兵在昏迷中發出痛苦的呻吟。
張濟伸出手指,在那士兵的額頭探了探,隨即觸電般縮了回來。
滾燙。
這是毒火已經入臟腑的征兆。
和那個死去的趙四,一模一樣。
張濟撚著胡須,眉頭緊鎖,陷入了劇烈的思想鬥爭。
一邊,是“醫書無載”,卻效果顯著的“胡鬨之法”。
另一邊,是遵循古法,卻眼看著就要步向死亡的慘狀。
還有那個已經死去的趙四。
這強烈的矛盾,衝擊著他建立了一輩子的醫學認知。
就在這時,旁邊一個正在給同伴換藥的小兵,忍不住低聲抱怨起來。
“孫叔,你看,王二哥的傷口又腫了……”
“這藥糊上去也不管用啊……”
“要是……要是也能像將軍說的那樣,用酒洗洗就好了,看著都疼……”
聲音不大。
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進了張濟的耳朵裡。
他看著那個小兵笨拙地用一塊臟布擦拭著傷口邊緣的汙跡。
又回頭看了看張小虎那正在健康愈合的傷口。
兩個畫麵,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比。
李信捕捉到了張濟眼神中的動搖。
他知道,時機到了。
他走到張濟麵前,語氣不再平靜,而是充滿了懇切與決絕。
“張先生!”
“我知道我的法子,醫書上沒有,不合常理!”
“可我們現在有什麼?”
“我們沒有你藥箱裡那些能生肌止血的珍貴藥材!”
“我們沒有乾淨的布條,沒有安穩的環境!”
他指著自己。
“我隻有幾囊還能喝的燒刀子!”
他指著驛站中央那口燒得正旺的篝火。
“我隻有一口能把水燒開的破鍋!”
“我親眼看著我的弟兄,一個個不是死在敵人的刀下,而是死在小小的傷口上!”
“死在發炎,死在流膿,死在那些我們看不見,摸不著,卻能要人命的‘毒’上!”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孤狼在咆哮,震得整個破敗的驛站嗡嗡作響。
“我不管什麼醫書!也不管什麼古法!”
“我隻知道,我的方法能讓他們活!”
他的手指向驛站外,那些或躺或坐,滿身傷痕,卻依舊掙紮著想要活下去的漢家兒郎。
“我隻想讓他們活下去!”
“讓更多的人能活著走出這片戈壁!”
“讓他們有力氣,去為自己,為死去的弟兄,討回一條活路!”
李信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張濟,眼中燃燒著血色的火焰。
“先生,您是郎中。”
“救人,才是醫道根本!”
“是抱著醫書,看著他們一個個爛死,還是用我這‘胡鬨’的法子,讓他們活下來?”
“請您選!”
張濟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李信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在他信奉了一輩子的醫道準則上。
他看著李信那雙布滿血絲卻無比堅定的眼睛。
又看了看地上那個傷口正在惡化的士兵。
最後,他的目光落回到張小虎那條處理得“離經叛道”,卻充滿生機的胳膊上。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幾十年的信念,在殘酷的現實麵前,開始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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