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初夏，襄陽碼頭的晨光已灼得人皮膚發燙。數十支商隊的銅鈴在燥熱的風中叮當作響，滿載絲綢瓷器等各式物品的貨船正緩緩離岸。船工們古銅色的脊背上，汗珠順著曬脫皮的痕跡滾落，誰也無暇注意那些樟木箱內暗藏的玄機——層層包裹下，是墨香猶新的《桃園結義》《過五關斬六將》《亂世奸雄》、《江東遺恨》等話本，這些話本將隨首荊州商隊的銅鈴聲回蕩在華夏大地上。
記住，劉封在襄陽碼頭最後叮囑商隊中的說宣講隊，此去許昌，最宜講《亂世奸雄》，上庸的教眾最愛《寧我負人》、《夢中殺人》。他拍了拍隨行的盲眼說書人張叟，特彆是這位老先生的《江東遺恨》，要留在南徐最熱鬨的茶樓講。
商隊遠去時，寇封忍不住問：少將軍，這些故事真能抵得過十萬雄兵？
劉封沒有立即回答。他俯身掬起一捧漢水，看水滴從指縫間漏下：你看這水中倒影，明明觸手可及，卻總能隨波變形。突然握拳，水花四濺，但若千萬人同時攪動，再堅固的堤岸也會崩塌。
建業城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雨鞭抽打著吳侯府的青瓦，簷角鐵馬發出淒厲的錚鳴。孫權手中的《江東遺恨》被雨水浸透，話本上的墨跡暈染成猙獰的血色，唯有十二虎衛四個字在電光中愈發刺目。
荒謬！寒光閃過，沉香木案幾轟然斷裂。飛濺的木屑中，孫權突然僵住了——書中記載的細節精確得可怕：兄長佩劍第三道缺口是因戰黃祖所留；遇刺時束發的玉冠摔裂成三塊；甚至那三個刺客用的弩箭，竟與吳侯府武庫的製式分毫不差。
呂範冒雨衝進殿內：主公！甘露寺附近的說書人……
孫權劍尖垂落的雨水在青磚上洇出暗痕，忽然改口：不……他撫摸著書中關於太史慈的段落，露出毒蛇般的微笑，割了那些說書人的舌頭，用錦盒裝好，給劉封當回禮。
暴雨衝刷著窗欞，孫權的聲音混在雷聲中：江東小霸王單騎破千軍，卻亡於三個門客？他猛地掀開帷幕，露出牆壁上孫策的畫像，兄長出行必帶十二虎衛，那日為何恰好調走八人？
更可笑的是於吉！劍鋒劃過話本，將道人畫像劈成兩半，這妖道在江東活動數十載，信徒遍布六郡，兄長征戰時竟從未聽聞？道人畫像被雨水泡脹，墨跡模糊成詭異的形狀。
最致命的質問藏在最後：伯符屍骨未寒，其子孫紹便被疏遠打壓，太史慈等舊部多遭貶謫……
殿外，被割舌的說書人在雨中哀嚎。
翌日暴雨如注，魯肅的官靴踏過吳侯府長廊的積水，衣擺早已浸透。方踏入殿門，便見呂壹手捧雕花錦盒，盒中整齊排列的斷舌猶在滲血，在燭光下泛著詭異的暗紅。
主公，魯肅擰了擰濕透的袖口，水珠濺落在青磚上，市井流言本就如過耳之風，何須……
孫權將手中《江東遺恨》擲入火盆，火舌瞬間吞噬了十二虎衛的字樣：子敬也要為逆賊開脫？
魯肅上前半步，聲音放得極輕：這些話本不過是販夫走卒的談資，寒門庶民或會當真，世家大族看了不過一笑。窗外閃電驟亮，映得孫權麵容忽明忽暗。魯肅深深作揖：若大動乾戈，反令宵小之徒以為……
寒光閃過，呂壹的襆頭應聲落地。孫權劍尖挑起錦盒中的斷舌，甩在殿柱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傳令！私藏話本者以通敵論處，舉報告密者賞千金！他盯著魯肅驚愕的麵容，子敬且退下。
三日後，南徐城的雨水衝刷著朱雀橋上的血跡，而一批新的錦盒正被送往襄陽——裡麵裝著更多被割下的舌頭，每一條都意味著又一個講述《江東遺恨》的聲音永遠消失。
銅雀台上，曹操酒至半酣，紫袍微敞，正提筆欲書《銅雀台賦》。金樽中的葡萄酒映著燭光，在雪白的絹帛上投下血色光影。筆鋒剛觸及絹麵，程昱卻踉蹌闖入，連冠冕歪斜都顧不得扶正。
丞相！城中……程昱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雙手呈上那卷已被揉得發皺的話本，這《夢中殺人》已傳遍大街小巷！
曹操醉眼微眯，待讀到枕畔青釭劍穗係七條紅繩，每殺一忠臣便解一條時，持觴的左手突然青筋暴起。鎏金酒爵地砸在壁畫上，鮮紅的酒液順著畫像流淌，像極了當年徐州城頭的血瀑。
曹操的吼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給孤掘地三尺！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赫然沾著血絲——卻不知是酒色還是真血。
翌日清晨的朝會上暗潮洶湧：
荀彧廣袖中藏著《亂世奸雄》，指尖在挾天子以令諸侯一句上反複摩挲；
許褚當庭撕碎《夢中殺人》，卻壓不住殿外親衛的竊竊私語：聽說那晚丞相寢殿確實傳出了慘叫聲……
曹彰盯著案幾發呆，還回味前著《桃園結義》裡描畫的青龍偃月刀。
曹操解劍置案：
仲德，將這些話本添注批駁，於市井宣井。
子建，著你編《建安風骨集》，錄孔融、陳琳等各家詩文。
子桓，設銅雀文會，廣邀名士，共論建安風骨。
他拾起被許褚撕毀的《夢中殺人》，親手粘合：
孤當年煮酒論英雄，劉備尚是織席販履之徒。今日幾卷話本，不過螻蟻撼樹。
待眾臣退下，曹操輕叩案幾，陰影中立刻閃出兩道身影。
盧洪、趙達。曹操摩挲著竹簡上的刻痕，三日內，許昌城內的話本與說書人……
兩名校事俯首領命，黑袍翻飛間帶起一陣陰風。
暮色漸濃時，曹操獨上銅雀台最高層。殘陽如血，將他的身影拉得斜長。西風忽急，掀起他手中《桃園結義》的書頁，嘩啦啦停在誓詞處：
……皇天後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最後的字在夕照下猩紅刺目。
取建安五年的杜康來。曹操突然開口，驚醒了打盹的侍從，要窖藏的那批。
十壇美酒在階前擺開時，他突然解下腰間玉佩置於壇上：
送去襄陽關府，就說……夜風吞沒了後半句話，侍從隻聽見零碎片段：
……《春秋》……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
侍從抬頭欲問，卻見主公逆光而立的身影竟顯出幾分蕭索。晚霞在他紫袍上流轉，恍若當年虎牢關前的戰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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