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中王宮的偏殿,燭火映照著幾張凝重的麵孔。曹操的輿論攻勢如同兩道淬毒的冰錐——陳琳那篇文采飛揚卻字字誅心的《討劉備僭逆檄》,與那卷蓋著傳國玉璽、冰冷宣告革除劉備宗室屬籍的所謂“天子詔書”,就並排攤在諸葛亮的案頭。
空氣仿佛凝固,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法正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節奏急促,透露出他內心的憤懣與不耐。劉巴則正襟危坐,麵前鋪好了上等雪浪紙,手邊的硯台裡,墨汁研得濃黑如夜,他神色肅穆,如同即將參與一場莊嚴的祭禮。馬良在一旁整理著典籍卷宗,神情專注而恭謹。
諸葛亮端坐主位,羽扇輕放在側,並未急於動筆。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陳琳檄文上那些尖銳的辭藻,眼神平靜如古井深潭,唯有眉宇間那道深刻的褶皺,顯示著他正在進行的深度思考。
“曹孟德此舉,意在釜底抽薪。”諸葛亮終於開口,聲音清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他不僅要汙大王之名,更要動搖我‘興複漢室’之根基,絕我大義之旗。故,我等之回應,不可墮入其彀中,與之糾纏於細枝末節,徒作口舌之爭,那便落了下乘。”
他拿起陳琳的檄文,輕輕一抖,語氣中帶著一絲洞察本質的鄙夷:“陳孔璋之文,如市井潑婦罵街,雖疾言厲色,狀若瘋魔,潑灑汙穢,然通篇隻見怨毒攻訐,不見煌煌正道。其格已卑,其氣已餒。”
法正冷哼一聲,接口道:“即便如此,其言惡毒,流傳甚廣,亦能蠱惑無知之輩!我等之文,不僅需立意高遠,更需如良醫之金石針砭,直刺其膏肓,將其偽飾一一剝落,將其膿瘡徹底暴露於烈日之下!”
“孝直所言甚是。”諸葛亮頷首,目光掃過眾人,語氣陡然變得恢宏堅定,“然,此‘刀’,此‘劍’,當以何鑄之?非怨非毒,乃天命、道統、人倫也!吾等之文,當如九天雷霆,以正氣磅礴之勢,碾壓其邪佞之語!要在政治站位與正統性上,便徹底壓倒對方,讓其無立錐之地!”
他緩緩站起身,在殿中踱步,聲音如同黃鐘大呂,在殿內回蕩,帶著一種宣示真理般的強大力量:
“開篇,不與他爭‘僭越’之虛名,直指其根本——曹操,漢賊也!”這二字,他咬得極重,如同定鼎之音,帶著千鈞之力,“曆數其罪:鴆殺母後,屠戮皇子,此乃絕滅人倫,禽獸不如;挾持天子,欺淩君父,此乃悖逆綱常,臣節儘喪;所過屠城,屍骸盈野,泗水為之不流,此乃背棄仁德,虐害蒼生!此等之行,天地不容,神人共憤!豈配妄談‘維護漢室’?豈敢自詡‘漢相’、‘魏公’?”
劉巴聞言,眼中精光一閃,仿佛接到了進攻的號令。他提筆蘸墨,那狼毫在宣紙上落下第一個字,便如刀劈斧鑿,力透紙背。他寫道:
“蓋聞明主圖危以製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夫曹孟德者,本譙郡一閹宦遺醜,性狡誌殘,好亂樂禍……”
開篇即從大義入手,旋即直刺曹操出身攻擊其宦官之後,在此時代是極重的羞辱),定下討伐基調。
“其次,”諸葛亮繼續道,思路如江河奔湧,“要昭示大王之正統與仁德。大王乃中山靖王之後,孝景皇帝玄孫,此乃天命所歸,血脈相連,豈是一紙刀鋒下逼出的偽詔所能革除?大王起兵以來,仁德布於四海,信義著於天下,新野攜民,荊州撫士,益州安民,非為私利,實為拯黎民於水火,扶漢室於將傾!漢中一役,大破國賊,正是天命在漢,人心思劉之明證!”
馬良迅速找出宗室譜係記載與劉備曆年仁政事例,恭敬呈於案前。法正補充道:“此處當與曹操之暴虐形成鮮明對比!讓天下人自辨,孰為光明,孰為黑暗!孰為解民倒懸,孰為塗炭生靈!”
諸葛亮點頭,目光變得愈發深邃,帶著洞察世情的睿智與戰略家的遠見:“再次,需析其勢,攻其心。此文不僅要對天下人言,更要對曹操麾下那些尚存忠義之心、或首鼠兩端之士言,對北方飽受蹂躪、心生怨望之民言!”他轉向法正,“孝直,你素知曹營內情,洞察其弊,可知其眼下致命弱點?”
法正精神一振,立刻道:“曹操新遭漢中慘敗,十萬精銳折損,其‘戰神’光環已破,內部必生裂隙!夏侯淵、曹仁等宗族與張遼、徐晃等外姓大將之間,許都虛位之朝廷與鄴城實權之幕府之間,世家大族與寒門新貴之間,豈無猜忌?且其連年用兵,強行征發,關中遷民,淮南屯田,民怨如沸鼎,此皆可大書特書!要直言其‘外強中乾,眾叛親離之象已顯’!更要正告彼輩——”
他深吸一口氣,言辭犀利如劍:“‘順天應人,棄暗投明,歸附王師,方是正途;助紂為虐,死守孤城,終為齏粉!’凡我大漢舊臣,豈可終身為賊驅使?凡我天下士民,豈願永墮豺狼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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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剖析,刻骨穿心,直指曹操集團內部的權力隱憂、士人的恐懼與民眾的苦難,充滿了強大的戰略威懾與心理攻勢。
“妙極!”諸葛亮撫掌,“如此,此文便不止於辯駁,更有了‘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劉尚書,”他看向劉巴,“此段需以雄辯之邏輯,層層推進,如剝筍抽絲,令觀者心驚,聞者膽寒,更要讓北方士大夫讀之,覺其理甚正,其情可憫,其路當通!”
劉巴沉吟片刻,眼中閃爍著理性的光芒,他運筆如飛,將法正所指的危機、民怨與勸降之意,以典雅而有力、理據充分的文辭鍛造出來:
“……今操外托漢相之名,內儘梟桀之實,縱騁狼噬,社稷丘墟。其將士疲於征伐,甲不得解;百姓困於徭役,膏血已儘。涼州羌胡伺隙於外,許昌忠良扼腕於內。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凡我大漢忠良,豈無廉頗、藺相之思?天下義士,寧無陳涉、吳廣之歎?……”
接下來數日,這座偏殿成了沒有硝煙的戰場,智慧的火花在此激烈碰撞。諸葛亮是運籌帷幄的主帥,把握著全文的基調、結構與最高論點,確保其始終立於道義的製高點,氣勢恢宏,如王者之師。法正則如同衝鋒陷陣的先鋒大將,負責撕開對手的防線,其言辭之犀利,剖析之深刻,往往能一針見血,將曹操的偽善與脆弱暴露無遺,攻擊性極強。劉巴如同坐鎮中軍的主將,將諸葛亮的宏大意境與法正的尖銳攻擊,用最莊重、最典雅、引經據典最充分的文辭熔鑄一體,使文章無懈可擊,極具說服力。馬良則負責查漏補缺,提供佐證,確保每一個論斷都有史實或情理支撐。
他們時而為一個用詞的褒貶,一種句式的氣勢而激烈爭論;時而陷入長久的沉默,各自沉思推敲;時而又因一句切中肯綮的妙語誕生而撫掌稱善。燭光映照著他們或清臒睿智、或剛毅銳利、或肅穆莊重的麵容,廢棄的稿紙堆積如山,墨汁耗去了一硯又一硯。
最終,當這篇彙聚了三人智慧精華,經由諸葛亮最終定稿潤色,題為《為漢中王告天下討曹賊檄》的雄文呈現在劉備麵前時,劉備隻看了不到一半,便不由得霍然起身,拍案而起,聲震屋瓦:
“好!好!好一篇煌煌正論!如撥雲見日,如雷霆掃穴!有此文在,陳琳之語,不過秋蟬聒噪!曹操之偽詔,更是跳梁醜行!”
此文開篇定調,直斥漢賊本質,曆數罪行,鐵證如山,言辭如斧鉞,氣勢如長虹貫日。轉而闡述劉備正統仁德,複興漢室之正義,如春風化雨,又似日月昭昭。中間剖析曹氏危機,指陳利弊,鼓舞天下忠義,既有戰略家的深刻洞見,又有政治家的強大號召力。通篇文采斐然,理據充足,格調高遠,正氣凜然。與陳琳那篇如暴雨梨花般密集卻難免氣急敗壞、格調卑下的檄文相比,此文確如九天雷霆,恢宏正大,在格局、境界與政治高度上已判若雲泥!
劉備立即召來世子劉封,指著那墨跡已乾、卻仿佛仍散發著智慧與正氣光芒的雄文,鄭重下令:“封兒,以此定稿為準,動用所有工匠,給孤日夜趕工,大量刊印!不僅要在我荊州、益州、交州各郡縣廣為張貼,宣示於眾!更要通過一切渠道,商旅、流民、細作,不惜代價,將其傳往北方,傳往中原,傳往許都、鄴城,乃至曹操的每一個州郡!孤要讓天下每一個人,無論是士人農夫,兵卒商賈,都能讀到、聽到這篇雄文!要讓曹操知道,什麼是煌煌正道,什麼是人心所向,什麼才是不可阻擋的滔滔大勢!”
“兒臣領命!”劉封大喜,雙手接過文稿,他清晰地感受到手中這卷紙張重於千鈞。這不僅是文章,更是射向曹魏陣營的一支最鋒利、最正義的文箭,是點燃天下人心的火種!
很快,成都特設的印刷工坊內,排字聲、印刷聲晝夜不息,如同為這篇雄文擂響的戰鼓。帶著濃鬱墨香的紙張如雪片般飛出,通過驛馬、商隊、秘密信使,流向四麵八方,越過秦嶺,渡過江河。
這篇凝聚了蜀漢最高智慧與意誌的《為漢中王告天下討曹賊檄》,如同一聲震徹寰宇的驚雷,又似一道劃破黑暗的閃電,開始席卷天下。它所代表的,已不僅僅是一次輿論的反擊,更是一種政治宣言,一種道義的彰顯,一個新生政權向舊有強權發出的、充滿自信、力量與曆史必然性的挑戰書。筆墨之戈,在此刻,鋒芒更勝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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