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穀關的城頭上,“漢”字大旗取代了曹魏的旗幟,在秦嶺北麓的山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在向天地宣告這座雄關的易主。就在不久之前,這裡還飄揚著曹魏的旗幟。
關隘之內,雖彌漫著勝利後的興奮,卻也有彌漫在空氣中、深入骨髓的疲憊。從褒水河穀那場驚天動地的伏擊戰,到石門關下的浴血奮戰,再到長途奔襲、出其不意地詐取這斜穀關,劉封麾下這五千無當飛軍,已然將體能與意誌透支到了極限。士兵們靠著牆根,或坐或臥,許多人幾乎在坐下的瞬間便沉入夢鄉,鼾聲與山風聲交織。傷兵營裡,濃鬱的血腥氣和草藥味混合在一起,低聲的呻吟此起彼伏。
一陣沉穩而有力的腳步聲踏上了關樓的階梯。魏延按著腰間的刀柄,大步流星地走到正憑欄遠眺的劉封身邊。他黝黑的臉龐上,一雙虎目燃燒著熾熱的火焰,緊緊望向北方——越過層巒疊嶂,那隱約可見的、更為開闊平坦的平原地帶。他的胸膛因激動而微微起伏,聲音因那份對功業的極度渴望而顯得有些沙啞:
“世子!”魏延的聲音如同戰鼓,打破了關樓上的沉寂,“張合潰敗,夏侯授首,斜穀已入我手,曹軍聞風喪膽!眼下關中震動,長安必然空虛!此乃天賜良機,千載難逢啊!”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盯著劉封,抱拳道:“末將不才,願為先鋒,親率本部精銳,即刻出發,直撲郿城,兵鋒直指長安!世子,機不可失!若能趁曹魏驚魂未定之際,一舉拿下長安,則大王的基業可定,漢室中興,便在眼前!”
他的話語充滿了難以抗拒的誘惑力,像一壇烈酒,足以讓任何胸懷大誌的將領熱血奔湧,心馳神往。長安!那是西漢的故都,是帝國的中樞,是天下英雄夢寐以求的象征!若能將其攻克,其無與倫比的政治意義和戰略價值,足以讓他的名字刻上曆史的豐碑。光複舊都,這是何等的功業!
劉封的心臟,在魏延話音落下的瞬間,也是猛地一跳,一股熱流不由自主地竄遍全身。長安的誘惑,對他這個漢中王世子而言,同樣巨大無比。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巍峨連綿的城牆,看到了未央宮高聳入雲的飛簷鬥拱。若能親手為父王拿下這龍興之地,他將建立何等不世之功勳?這份功業,足以滿足一個年輕統帥所有的雄心和抱負。
然而,他深吸了一口秦嶺乾燥而帶著寒意的空氣,強行將胸中那躁動不安的火焰壓了下去。他的目光從北方模糊的地平線上收回,緩緩掃過關隘之內。他看到的,是一張張雖然因為勝利而興奮,卻難以掩飾憔悴與疲憊的麵孔;是那些靠著同伴肩膀、甚至在搬運物資途中就能瞬間睡著的士卒;是包紮傷口的白色繃帶上,不斷滲出的、刺目的殷紅血跡;是堆積在一旁,需要重新鍛打修複的殘破兵甲。這支軍隊的極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轉過身,麵向一臉急切、期盼著他下令的魏延,年輕的臉上卻流露出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與冷靜。
“文長將軍的勇略與進取之心,吾深知之,亦深感敬佩。”劉封的聲音平穩,清晰地傳入魏延和周圍幾名親衛將領的耳中,“直取長安,聽起來確實誘人,足以令任何為將者心動。然,將軍請看——”
他伸手指向關內那些正在抓緊時間休整的將士們,語氣沉重:“我軍自漢中出征以來,深入險地,連番血戰,千裡奔襲。將士們早已是人困馬乏,體力透支。我們的箭矢、糧秣消耗巨大,後續補給尚未完全跟上。文長,此時此刻,我們手中掌握的,是一支真正的疲兵,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魏延:“長安,是什麼地方?那是曹魏的五都之一,西線的根本重鎮,牆高池深,守備體係完善。縱然因為張合敗績、夏侯被殺而一時驚慌,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長安城內,豈無良將?豈無精兵?豈是我等這區區五千疲憊之師,在沒有雲梯、衝車等任何攻城器械的情況下,能夠一鼓而下、輕易奪取的?這非是奇襲,而是冒險。”
魏延眉頭緊鎖,急聲反駁:“世子!末將深知兵貴神速,出其不意之理!正因曹軍驚慌,城防可能未穩,才是我等的機會!若在此遲疑不決,等到曹魏反應過來,從洛陽、中原調集援軍,鞏固城防,屆時我等以疲弱之師,麵對嚴陣以待的堅城,豈不是坐失良機,追悔莫及?”
劉封堅定地搖了搖頭,目光中透出的是一種作為主帥必須擁有的全局考量和對將士生命的負責。“文長,你的想法,是賭徒式的孤注一擲。速攻若成,自然最好,可名垂青史。但兵法雲,‘未慮勝,先慮敗’。你想過沒有,若我軍奔襲至長安城下,卻無法迅速破城,屆時該如何?我軍頓兵於堅城之下,師老兵疲,士氣必然受挫。而曹魏援軍從四麵八方合圍而來,我等深入敵境,後援不繼,糧道堪憂,豈不是由主動進攻的獵手,變成了被動挨打的獵物,陷入十麵埋伏的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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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這五千無當飛軍,是父王麾下最精銳的勇士,是曆經百戰磨練出的種子,是我大漢未來北伐的基石與希望!豈能因一時之貪功冒進,就將他們置於如此險地,行此毫無把握的浪戰?若有不測,五千精銳儘喪,我等如何向父王交代?如何向蜀中百姓交代?漢室中興的大業,又將憑何繼續?”
他走上前,拍了拍魏延堅實的手臂,語氣稍稍緩和,但決斷之意絲毫未減:“文長,你的勇氣可嘉,但為將者,不僅要知進,更要知止。此刻,我軍最需要的不是盲目的進攻,而是‘穩’。穩穩地守住斜穀關這個戰略支點,讓將士們得到寶貴的休整時間,恢複體力,治療傷員,補充箭矢糧秣,修複兵甲器械。同時,必須立刻派出大量精銳斥候,深入郿城、五丈原,乃至長安周邊,仔細探查曹軍的真實布防、兵力調動、糧草儲備,乃至守將的心態。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情報不明,盲目出擊,乃兵家大忌。”
劉封最終斬釘截鐵地定下了戰略方向:“我軍主力,便在此斜穀關,紮穩腳跟,養精蓄銳,等待龐統軍師與黃老將軍的主力大軍前來彙合!待到我軍兵強馬壯,後顧無憂,形成合力,再圖進取不遲!而屆時,我們的首戰目標,不應是好高騖遠的長安,而是近在咫尺、扼守渭水要衝的戰略高地——五丈原!若能拿下五丈原,便可與斜穀關互為犄角,打通沿渭水東進的通道,進可威脅長安側翼,退可依托秦嶺險阻,如此,方是立足關中、謀求發展的萬全之策!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方是王者之師應有的氣象!”
魏延聽著劉封條分縷析、層層推進的論述,雖然胸中那團衝向長安的烈火依舊在燃燒,不甘的情緒幾乎要溢出胸膛,但他不得不承認,劉封的考量更為周全,更符合當前的實際情況。他並非一介莽夫,自然明白“疲兵不可久戰”、“孤軍不可深入”的道理。隻是,長安的誘惑實在太大。他重重抱拳,聲音低沉了許多:“世子……深謀遠慮,思慮周全,末將……遵命!”隻是他再次望向北方時,那目光中依舊充滿了難以釋懷的渴望與一絲遺憾。
劉封的戰略決策,被迅速而有效地執行下去。斜穀關內,緊張備戰的氛圍逐漸被有序的休整所取代。疲憊到極點的將士們終於得到了喘息之機,飽餐熱食,安心睡眠。醫官們全力救治傷員,匠作營鋪裡叮叮當當的聲音不絕於耳,磨損的兵刃被重新打磨鋒利,殘破的甲片被更換修補。從漢中經由褒斜道艱難轉運而來的箭矢、糧秣、藥品等物資,源源不斷地送入關內,補充著軍隊的消耗。
與此同時,一隊隊最為精銳、擅長山地潛行的無當飛軍斥候,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潛出斜穀關的各個出口,迅速消失在北方的原野、丘陵與山林之中。他們的任務極其明確且危險:摸清長安城的真實守備情況守將、兵力、布防、士氣),探查郿城是否有援軍駐紮,以及最重要的,詳細繪製五丈原地區的地形圖、勘察魏軍的營壘布置和兵力配置。劉封需要最精確、最及時的情報,來為他下一步奪取五丈原的軍事行動提供堅實的支撐。整個斜穀關,像一隻暫時收攏翅膀、低頭舔舐傷口卻依舊警惕注視著獵物的雄鷹,在沉默中積蓄著下一次搏擊長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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