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的青紫、杯沿的裂紋、調換的號牌——
這些冰冷的細節在林一腦海中拚湊成一個明確的信號: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而謀殺發生在彙通洋行的拍賣會上,
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在日方誌在必得的文物競拍過程中。
這意味著,凶手不僅膽大包天,而且有足夠的自信能在事後掌控局麵,或者,有不得不當場滅口的理由。
現場仍處於半失控狀態。巡捕房的法醫和鑒證人員尚未抵達,
隻有幾名華捕和安南巡捕勉強維持著秩序,阻止恐慌的賓客衝擊出口。
法籍警官皮埃爾正在大聲嗬斥,要求所有人回到座位,但收效甚微。
那位華人探長則焦頭爛額地試圖詢問幾位離屍體最近的目擊者,得到的卻隻是語無倫次的尖叫和哭泣。
林一退回顧問區邊緣,大腦飛速運轉。號牌被調換,
說明凶手早有預謀,且必須接近沈世襄才能完成調換。
毒下在酒杯邊緣的破損處?那需要極其精準的時機和技術。
沈世襄在競拍關鍵文物時被毒殺,是為了阻止他競拍,還是他本身就知道某些秘密?
日方人員此刻異常冷靜的表現,佐藤與洋經理那個短暫的眼神交流……線索碎片在腦海中旋轉,卻尚未拚出全貌。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此刻各方勢力的反應和動向。而他的兩位同伴,正在混亂中悄然行動。
拍賣行那位洋人高級經理——胸牌上寫著“威廉·道森”的名字——
正用手帕不斷擦拭額頭的冷汗,臉色蒼白如紙。
這場在他主持下的拍賣會發生如此駭人聽聞的命案,
無論結果如何,他的職業生涯都可能到此為止。
更麻煩的是,死的是一位頗有聲望的華人收藏家,背後可能牽扯的麻煩難以想象。
韓笑扮演的“南洋富商何笑安”適時地出現了。
他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怒與後怕,擠開人群,
徑直走向道森,聲音洪亮,帶著南洋口音的國語在嘈雜中格外清晰:
“道森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彙通洋行就是這麼保證賓客安全的嗎?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竟然有人被毒死!這傳出去,以後誰還敢來你們這裡買東西?啊?!”
他的話語直指要害,瞬間吸引了周圍不少驚魂未定賓客的注意,不少人投來認同或探究的目光。
道森經理渾身一顫,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職業笑容:
“何、何先生,請息怒,這、這純粹是意外,我們一定會徹查……”
“意外?”韓笑猛地提高聲調,手指著遠處被白布暫時遮蓋的屍體方向巡捕剛剛找來一塊布蓋上),
“我親眼看見沈先生舉牌競價,然後突然就……口吐白沫!那是中毒!是謀殺!
在你們彙通洋行的高級拍賣會上!你們請的什麼客人?做的什麼安保?酒水食物是誰負責的?”
一連串質問如同連珠炮,砸得道森暈頭轉向。
韓笑的氣勢完全壓倒了對方,他上前一步,幾乎湊到對方麵前,壓低聲音,卻讓周圍幾個人恰好能聽見:
“道森經理,我何某人在南洋也算有頭有臉,今天帶顧問來,是真心想買幾件好東西。
可你們這裡竟然出人命!還是毒殺!這要是傳回南洋,說我何笑安在你們彙通洋行差點被毒死,
你讓我麵子往哪兒擱?你們彙通洋行的信譽還要不要了?”
他刻意將“差點被毒死”和自己聯係起來,既是施壓,也是為自己接下來的“關切”找理由。
“何先生,何先生,您千萬彆這麼說……”道森經理汗如雨下,語無倫次,
“這絕對是極端個案,我們、我們一定會給所有賓客一個交代,巡捕房已經……”
“巡捕房?”韓笑冷笑一聲,目光銳利地掃過不遠處那些忙碌卻效率低下的巡捕,
“等他們查清楚,黃花菜都涼了!道森先生,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但今天這事,你們彙通洋行必須立刻、馬上拿出態度來!
在場的都是體麵人,誰也不想沾上晦氣,更不想成為下一個沈先生!”
他頓了一頓,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
“我聽說,沈先生剛才是在跟那位日本來的佐藤先生競拍那件宋瓶吧?
怎麼就偏偏他出事了?這事兒……該不會跟競拍有關吧?
你們彙通洋行,該不會連競拍者的安全都保障不了,甚至……嗯?”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留下的想象空間足以讓道森經理魂飛魄散。
暗示競拍對手下毒,這要是傳出去,彙通洋行的拍賣會將徹底臭名昭著,誰還敢來?
“沒有!絕對沒有的事!”道森經理幾乎要跳起來,臉色由白轉青,
“競拍絕對公平公正!這、這一定是有人惡意破壞!是對我們彙通洋行的陷害!何先生,您千萬不能這麼想……”
“我怎麼想不重要。”韓笑打斷他,語氣放緩,卻更顯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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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今天這麼多雙眼睛看著,這麼多張嘴等著說話。
道森先生,你現在最該做的,不是在這裡跟我解釋,
而是趕緊想辦法,把真凶揪出來,把這事兒的影響壓到最小。否則……”
他意味深長地掃了一眼那些竊竊私語的賓客,“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
這番話軟硬兼施,既點明了事件的嚴重性和對彙通洋行信譽的致命打擊,
又“好心”指出了當前最緊迫的問題——控製輿論,找出真凶至少是表麵上的)。
更重要的是,韓笑在對話中,刻意將“競拍”、“日方佐藤”與“毒殺”隱隱聯係在一起,
像一根刺,紮進了道森經理,也紮進了周圍豎起耳朵偷聽的賓客心裡。
道森經理顯然被說動了,或者說被嚇住了。
他擦汗的動作更加頻繁,眼神閃爍,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遠處被保鏢隱隱圍住的佐藤健一等人,又迅速收回目光,低聲道:
“何先生說的是,說的是……我們一定配合巡捕房,全力調查……一定會給各位一個交代……”
他的語氣虛浮,顯然心思已經不在眼前的“何笑安”身上,而是在飛速權衡著更複雜的利害關係。
韓笑見好就收,拍了拍道森的肩膀,語氣“緩和”下來:
“道森經理,我也希望這隻是個可怕的意外。你們儘快處理,讓大家安心。我這邊嘛,等等看。”
說完,他不再糾纏,轉身作勢要回座位,卻在轉身的瞬間,
目光極其銳利地掃過道森經理西裝口袋邊緣露出的一角手帕——
那手帕的一角,似乎沾著一點極淡的、不明顯的暗黃色汙漬。
韓笑瞳孔微微一縮,記下了這個細節,麵色如常地走開。
他與道森的這番“攀談”,看似富商發泄不滿,實則在混亂中完成了幾個目標:
一是向洋行施壓,攪渾水,迫使對方在壓力下可能露出破綻或采取非常措施;
二是將“競拍爭端引發謀殺”的疑雲散播出去,引導輿論;
三是近距離觀察了道森這個關鍵人物的真實反應——
他的驚慌遠超正常,且對“日方”相關話題異常敏感。那手帕上的汙漬……是什麼?
與此同時,冷秋月也在行動。她憑借記者身份,
以及此前因報道與租界巡捕房打過的一些交道,認出了正在現場維持秩序的一名華人巡長——
姓劉,以前在報道閘北難民安置問題時接觸過,還算能說上話。
她趁著一陣小規模混亂幾名女賓試圖強行離開被阻,正在哭鬨),
悄然擠到劉巡長身邊,壓低聲音:“劉巡長,是我,《滬上星報》的冷秋月。”
劉巡長正焦頭爛額,聞聲轉頭,見是冷秋月,愣了一下,眉頭緊鎖:
“冷記者?你怎麼在這兒?這兒現在亂成這樣,可不是采訪的時候。”
“我明白,劉巡長。”冷秋月語速很快,表情嚴肅,
“我不是來添亂的。沈世襄先生是我很敬重的一位前輩,
發生這種事,於公於私我都想問幾句。現在……到底什麼情況?真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