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廳裡,孩子們似乎也感應到家中悲傷的氣氛,不如往日喧鬨,隻在地毯上安靜地玩著積木。乳母和丫鬟們垂手侍立在一旁,不敢出聲。
李珩走到他常坐的那張寬大的軟椅前,卻沒有立刻坐下。他的目光,緩緩移向暖廳一角,一個不起眼的繡墩。
那是冷月平常最喜歡坐的位置。她不喜爭搶中心,總是安靜地坐在那個角落,手裡做著針線,或是捧著一本書,偶爾抬頭,含笑看著他和孩子們玩鬨,或是聽姐妹們說笑。
如今,那個繡墩上空空如也。
李珩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個空蕩蕩的繡墩上,仿佛還能看到那個溫婉沉靜的身影。暖廳裡炭火很旺,溫暖如春,孩子們細碎的玩鬨聲低低傳來,但他周身卻仿佛籠罩著一層無形的寒冰,隔絕了所有的暖意與生機。
他就這樣站著,看著,默不作聲。
秦可卿、裴雪嬈、黛玉、紅鸞……所有悄悄跟到暖廳門口的女眷們,看著他那孤獨而悲傷的背影,看著他凝視那個空繡墩的眼神,剛剛止住的淚水,又一次模糊了視線。
香山彆院的這個正月,在血色與縞素中開始,在無言的悲痛與漫長的懷念中,緩緩流淌。這個冬天,也將成為李珩最刻骨銘心的悲痛記憶。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天色卻陰沉得緊。細密的雪花如同篩落的鹽粒,紛紛揚揚,給香山彆院通往京城的官道鋪上了一層素白。一大溜素色馬車碾過薄雪,在寂寥的山道間迤邐而行,車轅發出的吱呀聲在空曠的天地間顯得格外清晰。
最前頭那輛寬大馬車內,鋪著厚厚的錦褥,角落裡的小銅爐燃著銀絲炭,驅散著侵入車廂的寒意。秦可卿穿著一身素青色的錦緞襖裙,外罩玄色狐皮鬥篷,懷中緊緊攬著她的夫君李珩。他雙目緊閉,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曾舒展,麵容透著連日煎熬後的深深疲憊與憔悴。可卿低頭凝視著他,指尖輕輕撫過他緊鎖的眉宇,淚水便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滴在他蒼白的臉頰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昨日,他終於在輪到李紈和尤二姐去照料時,在她們柔聲細語的勸慰下,勉強合眼睡去。女人們不敢驚動他,尤二姐就那麼挺直了背,任由他枕在自己腿上,一坐便是幾個時辰。到了後半夜,李紈和尤二姐便一左一右,和衣躺在他身側,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靜靜守著那沉沉睡去、卻依舊眉頭緊鎖,極不安穩的身影,直到天色微明。此刻,疲累至極的她二人,想必也在後麵的馬車裡,伴著車輪的搖晃補著覺。
天剛蒙蒙亮,李珩便醒了。他甚至沒有完全睜開眼,就用那嘶啞得幾乎變了調子的嗓子,下意識地吩咐:“黑雲……備車,進城。”
車外靜了一瞬,隨即響起一個沉穩卻陌生的聲音:“是,屬下即刻安排。”應聲的卻是無痕。
李珩這才緩緩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目光落在不知何時已來到身邊伺候的薛寶釵身上。寶釵今日也是一身素淨打扮,月白的襖子外罩著鴉青比甲,眼圈微紅。她見李珩望來,知他疑惑,不敢隱瞞,垂首低聲將事情原委道出。
原來,冷月的葬禮之後,黑雲便像是變了個人。他把自己關在屋裡足足一個多時辰,任憑許若瓊在外如何哭求、懺悔、以頭搶地,他都未曾開門。
直到他出來時,手裡攥著一紙墨跡未乾的休書,麵色冷硬如鐵,當著眾人的麵扔在許若瓊腳下,隻吐出一句:“滾!我深受主子大恩,萬死難報,卻不想又因著你這蠢婦,竟讓我再無顏去麵對主子。我本已對不住爺,若再留你在身邊,就真是畜牲也不如了!”
任許若瓊如何哀求痛悔,訴說自己的不得已與後來的幡然醒悟,黑雲都不再看她一眼,更是命人將她“扔”出家門。
那許若瓊失魂落魄,在冰冷的門外枯坐了一夜,天明時留下了一封字字泣血的遺書。信中寫滿了悔恨——悔自己未能早早向夫君和王爺坦白血衣衛的身份。恨自己在那最後關頭,竟還曾有過一絲遵從密令、對王爺下手的可怕念頭。更痛惜這遲來的醒悟,終是釀成了被夫君休棄、無顏苟活的苦果。更是表明,“既已失忠於主子,失信於夫君,唯有以死謝罪,絕不做苟活棄婦。
之後,她獨自去了後山,用一根衣帶,將自己吊死在了冷月陵墓前,那棵虯勁的老柏樹上。誰都沒想到,那看似嬌弱,怕死的許若瓊,最後竟會如此剛烈的赴死
黑雲得知後,沉默了許久。他親手挖了墓坑,又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忙,獨自將許若瓊草草葬在了冷月墓不遠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沒有立碑,隻有一個土包。那土包的上首一座新墳,葬著的卻是豐兒。當夜,他便背了個簡單的包袱,一個人步行下了山。山下路口的軍卒隻見他身影蕭索,在紅劍墓前站了許久,之後便消失在茫茫夜色裡。等青鬆派了人分頭去找,卻再無線索,他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雪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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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珩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隻是搭在衣袍上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半晌,他才動了動乾裂的嘴唇,卻終究沒說出哪怕一個字。他隻是掀開門簾,沉默地走向門外馬車。
雪花落在他肩頭,他也恍若未覺。秦可卿趕緊拿起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追到車邊,踮起腳,仔細為他披上係好。他任由她動作,目光卻越過重重山巒,投向了京城的方向。
“爺要回城”的消息傳開,整個香山彆院再無一人願意留下。好在鷹叔慮事周全,早為上元節後的大事做了準備。女眷們動作迅速,無論是主母還是侍妾,無論是嬤嬤還是丫鬟,都默默上了安排好的馬車。不過片刻,車隊便已齊整,逶迤駛向京城。山上並非空無一人,無痕夫婦留下坐鎮彆院,墨羽的夫人崔娘子也帶著些忠仆留駐,照看著山上的工坊。
龐大的車隊緩緩駛入京城。街道兩旁,百姓們紛紛駐足,默默望著這綿長的素色車馬。本該是火樹銀花、鑼鼓喧天的上元佳節,京城裡卻異樣地冷清。不見半盞喜慶的花燈,反而有不少人家的門楣上,掛出了素白的燈籠。
齊王彆院發生的慘劇早已傳遍街巷,那位數年來,默默陪伴,以命護主、忠烈無雙的冷月夫人,還有那個明知必死,卻依然拚著一死也要護主的豐兒姑娘,都贏得了無數百姓自發的哀悼。他們用這種最樸素的方式,罷卻了節慶的歡娛,為那兩位不曾謀麵的女子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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