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3年漢景帝後元元年九月
九月鷹飛,草長馬肥。塞外的秋日來得迅猛而肅殺,天穹高遠,蔚藍如洗,風卻已帶上凜冽的寒意,從陰山以北的曠野席卷而來,吹得髙闕塞上的旌旗獵獵作響,仿佛戰鼓在無聲地擂動。關牆內外,肅殺之氣彌漫。經過數月整飭,髙闕塞的防禦工事已大大加固,新增的箭樓、拓寬的壕溝、補充充足的滾木擂石,無不昭示著漢軍固守的決心。然而,空氣中那份大戰將臨的壓抑感,卻比城牆更加沉重,壓在每一個戍卒的心頭。
驃騎大將軍行轅內,炭火早已燃起,驅散著邊塞秋夜的寒意。李玄業卸去了沉重的甲胄,隻著一身玄色深衣,立於巨大的北疆輿圖前,久久未動。地圖上,代表著敵我態勢的朱砂與墨跡縱橫交錯,陰山以北的廣闊區域,被大片象征匈奴的暗紅色所覆蓋,其遊騎活動的箭頭,已密集地指向陰山諸隘口,尤其是髙闕塞方向。
“王爺,”長史周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一絲疲憊,也帶著凝重,“派往陰山以北的‘獵胡遊弈’最新回報。單於庭王旗已離開龍城,向南移動了百餘裡,駐紮在野狐嶺一帶。其麾下四大萬騎長,已有其三率部向陰山前沿靠攏,控弦之士,不下八萬。各部牧民也在向南遷徙,驅趕著大量牛羊,這分明是……大戰前集結糧秣、安頓老弱的跡象。”
郡丞公孫闕補充道:“雲中、雁門方向亦報,匈奴左賢王、右大都尉部亦有異動,雖未大舉壓境,然其斥候越界頻繁,小股騎隊屢屢襲擾邊塞,焚毀烽燧,擄掠邊民。其意圖,似在牽製我兩翼,使我不能全力增援髙闕。種種跡象表明,匈奴今秋大舉南犯,主攻方向必是朔方,時日……恐就在旬月之間。”
李玄業的目光依舊凝在地圖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野狐嶺至髙闕塞之間的山川河流。八萬控弦之士,這幾乎是匈奴單於庭能調動的核心機動兵力的大半。伊稚斜這是要傾力一戰,雪去歲春季敗退之恥,更要一舉摧垮漢軍在河南地的防線。
“李廣將軍那邊,有何動靜?”李玄業的聲音平靜無波。
“回王爺,”周勃道,“李將軍接令後,已移營野馬川,依山傍水,立寨堅守,與髙闕塞成犄角之勢。其麾下北軍,裝備精良,士氣……尚可。然李將軍近日有文書來,言其麾下多為關中子弟,不耐久守,請戰心切,屢次詢問何時可出塞尋敵決戰。”
李玄業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似是冷笑,又似是無奈。李廣勇則勇矣,然性急如火,崇尚進攻,讓他這等慣於衝鋒陷陣的猛將固守營壘,確實是種煎熬。但如今敵情未明,大軍貿然出塞,正中匈奴野戰之長。
“回複李將軍,”李玄業轉過身,目光銳利,“賊勢浩大,不可輕動。令其謹守營寨,多派精騎,廣布斥候,務必摸清匈奴左翼動向,防其迂回側擊。野馬川乃我髙闕側翼屏障,萬不可有失!至於出戰,時機未至,待本將軍將令!”
“諾!”周勃應下,稍作遲疑,又道,“王爺,還有一事。長安方麵,‘潛淵’密報,梁王近日愈發活躍,其門下賓客四處串聯,為梁王造勢。更有甚者,有禦史風聞,言……言王爺擁兵朔方,權柄過重,朝廷饋運艱難,恐非長久之計。其言外之意……”
“其言外之意,是勸朝廷要麼速戰速決,催我出戰;要麼分我兵權,另遣重臣監軍,是也不是?”李玄業打斷周勃,語氣淡然,卻讓周勃與公孫闕心頭一凜。
“王爺明鑒。”公孫闕低聲道,“此乃誅心之論。催戰,是欲令我軍倉促浪戰,敗則損兵折將,勝亦消耗實力;分權,則是明升暗降,掣肘肘腋。無論哪種,皆對王爺不利。此必是梁王一黨,或忌憚王爺功高,或欲拉攏不成,轉而構陷。”
李玄業走回案前,坐下,端起早已涼透的茶水飲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入喉中,讓他紛雜的思緒稍稍清晰。“勃兄,公孫先生,你等可知,此刻我最憂者為何?”
周勃二人對視一眼,周勃試探道:“可是匈奴大軍壓境?”
李玄業搖頭。
公孫闕沉吟道:“莫非是朝廷猜忌,後方不穩?”
李玄業依舊搖頭,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目光深邃:“匈奴雖眾,然我有堅城可守,有險隘可依,有數年經營之糧秣,有血戰餘生之將士,彼欲破我,非易事。朝廷猜忌,自古邊將難免,我但行得正,坐得直,謹守臣節,其亦無隙可乘。”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我所最憂者,乃‘內外交困,首尾難顧’八字。匈奴在外,其勢如虎,明刀明槍,不過兵來將擋。然朝中暗箭,殺人無形。若我在前方與胡虜浴血廝殺,後方卻有人掣肘糧草,斷絕援兵,甚或散布謠言,動搖軍心……則髙闕塞縱是金城湯池,亦有傾覆之危!梁王此番動作,無論其本意是拉攏還是構陷,皆已將我北地,置於炭火之上炙烤。”
帳內一時寂靜,隻有炭火劈啪作響。周勃與公孫闕皆是智謀之士,略一思索,便覺背生寒意。王爺所慮,實在深遠。邊關大將,最怕的不是前方的敵人,而是後方的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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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那……我等當如何應對?”周勃澀聲問道。
李玄業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斷:“明日,以本將軍名義,再上一道奏表。表文要言辭懇切,詳陳匈奴大軍雲集,朔方危殆,懇請朝廷速發援軍,急調糧秣。尤其要寫明,今歲北地雖豐,然連年用兵,府庫空虛,前線將士浴血,後勤補給關乎勝敗,關乎社稷安危!奏表要走明發驛道,也要讓‘潛淵’抄送副本,設法遞到……大將軍竇嬰、丞相衛綰等重臣案頭。”
“王爺是要……”公孫闕若有所悟。
“不錯,”李玄業冷笑,“他們不是怕我擁兵自重嗎?我便將難題拋回去。將前線之危、將士之苦、糧秣之難,儘數攤在朝堂諸公麵前!我要讓天下人都看看,是我李玄業要擁兵自重,還是朝廷有人欲陷前線將士於死地!同時,這也是在告訴陛下,告訴朝中尚有公心的大臣,我李玄業,心中無私,唯知報國守邊!”
“另外,”他補充道,“以私信形式,密呈陛下,言……臣受國厚恩,委以重任,敢不竭股肱之力,以報陛下?然軍中之事,貴在專一。今大敵當前,號令若出多門,恐誤戰機。臣請陛下明察,若朝中對臣有所疑慮,或可另遣重臣監軍,臣必傾心相待,共禦胡虜;若信臣可用,則乞陛下獨斷,勿使流言亂我軍心!”
這一手,以退為進,看似請求朝廷派人分權,實則是在將軍。將是否信任前線統帥的抉擇,赤裸裸地拋給了病中的景帝和整個朝堂。
“妙啊!”周勃撫掌低讚,“如此一來,壓力便到了長安。若陛下不準,則流言自息;若陛下準了,派來監軍之人,無論是誰,在這大戰將起之時,皆需倚重王爺,輕易不敢掣肘。且王爺坦蕩之心,可昭日月!”